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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玉漏迟 ...

  •   邓长盈远远地便望见自家弟弟只在中衣外披了件外袍站在寝殿的门边,朝着另一头已经抬远的女帝銮轿垂下首去,“陛下昨夜是宿在芷瑞居啊······消息不灵通,看来御前的侍儿打点得还不够啊。”直到御驾已经完全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喃喃自语地从拐角的阴影中走了出去。

      “姐姐,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在长使的服侍下,邓良人慢悠悠地将方才披于肩头的袍子正经穿好,一双略微上挑的杏仁眼即使含着淡淡的疑惑,也依然不减那浑然天成的喜气洋洋。

      笑吟吟地打量着眼前二十有二的青年后宫,邓长盈素来温温和和的语调里多了几分调侃:“良人也真是的,只披了件袍子出来恭送陛下,幸好杜皇夫已经住到长阳冷宫里头,不然您该被撵到浣衣司去做苦工喽。”

      邓长圆闻言一挑眉,翻了个白眼,“这可该打嘴了啊,姐姐,提那个废人做什么,没的晦气。”

      “哎哎哎,玩笑而已呀,良人要真是打烂了为姐的嘴,那就听不到这张嘴给您带来的好消息啦”,一把展开手中的金沿折扇,邓长盈凑近同胞兄弟的耳边,“前几日礼部龚尚书领头的那几本奏请立二皇女为储的折子,都被陛下留中不发了。”

      明明是对自己来说极好的消息,邓良人的神情却有些怔怔的,沉默了一会儿,他撇下满脸喜气的姐姐,转身就往芷瑞居里走去。

      虽然纳闷于邓良人的反应,但邓长盈没有立即追问,而是待到二人都在内厅里坐定,方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莫不是——陛下昨夜只在弟弟这儿点了个卯?”

      “姐姐!”这次邓长圆马上就有了的反应,他毕竟年轻,被忽然冷不丁问及与女帝的床帷之事,一时间难免又惊又涩。

      “呵呵呵,看来陛下还是很宠爱良人的——这再好不过了,虽然目前刘贵君最得圣眷,可陛下似乎并不着急册立皇太女,总算给咱们的三殿下争取了时间,裴府那边我会抓紧想办法的,您也要在陛下身上多加把劲才行。”邓长盈安坐在下首的藤椅上,一把金边大折扇不紧不慢地摇摆着。

      轻叹了一声,邓长圆并未像其姐期望的那样微笑着首肯这番话语,他半垂下眼睫,素来与眉梢的喜意一般总是微微扬起的声音低下来,浮动着一种迷惘,“姐姐,最得圣眷之人真的是刘贵君吗?我总觉得陛下心底······另有其人。”

      “啊?”

      “没什么,我也不过胡乱一想罢了,毕竟,陛下她坐拥整个后宫嘛,除了刘贵君,当然还会有别的人······”女人本自风流,何况泱泱西翎之主,邓长圆冲着仍有些困惑的姐姐安抚地微笑了一下,本来以为已经忘却了呢,最初在玉簇花苑中邂逅了女帝时的记忆——

      那个中秋的月夜,忽然驾临的紫衣女子不甚耐烦地挥退了御前的宫人,随意地指了正在花苑值夜的自己为她掌灯,而他只是料理御花园一角的普通宫人,入宫五年从未面圣,理所当然地紧张万分,手心里全是汗,几乎握不住渡夜灯的提杆。

      她一言不发地走在他照亮的青石小径上,四周过于安静,花叶中的夏虫鸣叫都如此清晰,想到明年春天他就将服满六年的宫期,惴惴不安惴惴不安,终还是悄悄回过了头,想看一眼这个自己之前不曾识得,之后也不再会见到的至尊的容颜······

      夜来的风,总是急,瞬间拂乱了他的额发,以及灯中的烛火。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终于在惶恐和紧张中乱了方寸,全然忘记了甫入宫时教引长使的训导,快走到那沉默依旧的女子身边,“陛下,陛下莫怕——”因为距离拉近,他闻到一股有别于玉簇花香的芬芳,自她随风微扬的发丝间传来,一时间,本来想说的“即时没有灯也知道路”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风过云走,月光蓦地大盛,她的眼、那明媚的盈盈的仿佛吸取了月色的双眼,缓缓地睁大,原本漫无目的的视线集中起来,静静又定定地望向了他,“重······”

      女帝的口气那样温柔,温柔得让他心下一酸,继而不知所措起来,不过这种局促只持续了少顷,她的手便抚上了他的脸,于是一生就此改变,他在那个圆月之夜,成为了西翎女帝的男人。

      可她那句嘎然而止的“重······”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直至今日,仍是无所知,但每每回想,总能感觉到某种特殊的意味——

      可日子长了,也就淡忘了。

      “哎呀,咱们的三殿下来啦,来,告诉姑母我,您起得这么早是要做什么呢?”邓长盈突然高昂的语调将邓良人从浮思中唤回,抬头一看,幼小粉嫩的女孩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要继续背诗。”三皇女许奕霖歪着小脑袋,回答得有模有样。

      朝自己的宝贝张开双臂,邓长圆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是啊,这个孩子的前程才是一切,其他的,又何必在乎,“那今天奕霖要被什么诗呀?”

      “重楼烟雨锁寂寥,恩,夕什么来着,恩······”皱起眉想了好一会儿,三皇女犹犹豫豫地背了下去,“夕晖漠漠,夕晖漠漠断孤鸿!”

      “好厉害,奕霖殿下都能背下圣上的御制联了,姑母真佩服!”

      重楼烟雨锁寂寥,夕晖漠漠断孤鸿······

      邓良人搂住扑到自己怀中的小女儿,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数年以前的月夜,女帝只说了个“重”字便归于沉寂的面容。

      然而,记忆也会陈旧,此刻,他已想不起她当时的神情了。

      ××××××××××××××××××××××××××××××××××××

      时近八月,午后的日光分外炽盛起来,裴燕歌微微垂着头站在书架之前,如墨的发梢滑过两鬓,仿佛是遮挡了视线,可右手却毫不犹豫地向上伸去,在高过自己头顶的最右侧书格里抽出了倒数第三本。

      夏蝉的鸣响伴着蒸腾的气温,一阵一阵,不见停歇。

      裴燕歌久久地凝视着拿在手中的《诗经》,修长的五指轻轻摩挲着已有些泛黄的封页,平静无波的一双清眸之中微光稍纵即逝,她抬起眼帘,将那本《诗经》重新放回原处。

      “哎哎,在偷藏什么呢?”宛如繁花随水般清越的嗓音浮动着愉悦而舒展的调子,谢羽然端着托盘走进书房里,站定在这端秀素雅的上将军面前,他眯起眼,一脸刻意为之的促狭,“一见我进来就遮遮掩掩的,该不会是哪位名家的春宫图吧。”

      稍稍挑起眉,22岁的禁军都统仍旧是清清淡淡的模样,可嘴角却扬起微小的弧度,“你比之前,有些不大一样。”。

      谢羽然歪了歪头,眸光闪烁一如庭院里那茂盛树荫之下的细碎光影,“当然会不一样,现今,我只是谢羽然而已——来来,才搁凉的酸梅汤,我新学的,快喝吧。”很是殷勤地将托盘中的汤碗端到裴燕歌的手边,这雅艳卓绝的男子满脸期待。

      有那么一瞬间,裴燕歌的远山似的眉梢轻轻一跳,通身平和淡定的气韵似乎凝滞了小小的片刻,不过,她终究还是在谢羽然那无比灿烂的笑容中接过了碗,仰脖喝了下去。

      “怎么样,很好喝吧?”

      “······恩。”

      “等等,为什么顿了一下才说‘恩’?”谢羽然原本惬意的语音里登时掺上了一丝不依不饶的味道,他忽然伸出双手,按住似乎想要转身来回避问题的上将军的双肩,直直地看向进她清幽如许的澄黑眼瞳。

      静静地与他对视了两秒,裴燕歌浅浅一叹:“你把盐当作糖加进汤里了。”

      闻言,谢羽然的表情相当精彩,先是无声的惊叹,进而沮丧地懊恼,最终归于一种不甘心的无奈,细密得有若蝶翅的眼睫垂下来,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影,“真是的,特意挑了最简单的一样来做,结果却摆了个大乌龙,哎呀,白费了一上午的功夫。”

      裴燕歌看着他微微叹气的模样,清淡的目光中泛开一抹涟漪,在她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左手已然抚过这个尽褪铅华却更显风采的男子的眉角,“没有白费功夫,你这一番心意,我领受了。”

      “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谢羽然双手拢住裴燕歌抚在自己脸上的手,笑吟吟地抬起眼,语调蓦地放轻了许多,一时间教人听不出是调侃还是暧昧,只蔓延出丝丝缕缕的温柔,扑面而来。

      此话一出,轮到裴燕歌的神色精彩起来,“你——”她双眉微蹙,像是要因为他话语而懊恼,可脸颊却泛上一抹薄薄的绯色,眼光应是含满了责怪的,可嘴角却不听话的想要弯起。

      对这个素来端方沉静的女子此刻频频变换的神色视若无睹,谢羽然自顾自地牵过她的双手,指尖触及掌心,茧痕密布,无言的记载了过往的艰辛,明明是内心如此柔软的人,问问喜欢的事就会腼腆到僵硬······明明是这样的人呀,想着,他心间霎时一痛,垂下头去,亲了亲她的手背。

      清楚感觉到自己脸上陡然窜升的热意,裴燕歌本能地想要抽回手,除了儿子云蔚,她已许久不曾被谁这般亲近过,幼时习武、少年从军乃至成年后涉政,一路走来,她必须保持高度的冷静平和,渐渐的,便习惯了包裹住自己,“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可眼前的这个人,靠得再近,她再别扭不适,心,却很欢喜,“好像忽然回过神来,你就已经在了。”

      “还记得那日初见,你问我‘为何事而想要轻生’吗?”谢羽然淡然的说着,将她的双手贴在自己胸口上。

      “记得——”裴燕歌一下子有些不解,刚想问,却是眼前一暗,青丝纤长,落在她的脸庞,而微张的嘴唇则是一暖。

      暖暖,且软软的,是谢羽然突轻柔如水的吻······

      盛夏午后,日光浅浅倾斜,漏进窗格,轻洒开碎碎的金影,风过,那些金影就欢跃地摇曳起来。

      “我呢,就是在那一刻喜欢上你的。”拉开一隙的距离,男子盈盈流转的眼眸里盛满了裴燕歌的容颜,抬手替她将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他浅浅一笑,犹如海棠怒放的瞬间,“与你不同,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最后一个字音还未完全落下,颀秀的身形再次前倾,二人之间,再不余丝毫缝隙。

      蝉鸣依旧。

      此起彼伏的蝉鸣,震在宋霜辰耳中,雷轰似地生疼,他后退一步,背就抵到了回廊的墙上,不,不仅仅是耳朵,心乃至五脏六肺都生疼起来,那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快要窒息,为什么会这样呢?当夫人第二次带回谢公子时,自己不就已经明了了吗?不就早早地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可为什么饶是如此,却还是这样痛苦呢?

      越过相隔不过数步的中庭,那半敞的纱窗之后,他心底珍藏许久的那个端秀女子,那个一直温和而沉静地对待着自己的妻上,正和另外一个男人拥吻,以他从未见过的、轻柔而缱绻的模样——

      宋霜辰缓缓地转过身,手中平端的汤碗径自颤抖着,清甜的雪梨冰糖汤面左摇右晃,几次都飞溅出来,终于,这碧衣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

      丞相董昭点一点头,将手中的礼单递回给自己的丈夫,韵致儒雅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准备得很妥帖,等张尚书那边一有定音,就按这单子上的去淮安王府下聘吧。”

      对于妻子鲜少在自己面前展露的微笑,倪亭心底滑过的一阵欢喜,但他不能表露出来,因为一旦被察觉,她就会迅速地回复到常年一贯的冷淡里去,“我知道了,想来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即使这份温和并不是给予自己的,他仍想要多沉浸一会儿,哪怕片刻。

      “母亲,听说您为我向淮安世子提亲了?!”董思砚一把推开书房虚掩的门,直冲到董昭面前,不过几日的功夫,她原本圆润的面孔消瘦了些许,明亮的大眼睛里血丝微泛,流动着浓烈的焦灼情绪。

      倪亭向前几步,挽住女儿的右手臂,笑得很是慈爱:“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你喜欢那淮安世子,如今你母亲想要圆你心愿向人家提亲,你这孩子反倒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怎么?你不想和自己的心上人喜结连理?”

      “女儿确实喜欢嘉烨世子,可是,可是······”可是她喜欢的他却钟情着别人,董思砚的心头抽痛起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日在揽月楼的雅间里,俊美而明朗的少年满目神伤,“世子对女儿并无男女之情,母亲这样贸然去提亲,会让他为难的。”

      “不让他为难,就让你这样自己为难自己吗?”眉梢一挑,董昭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她的话音虽淡,董思砚听在耳中却是一震,轻轻挣开父亲的双手,她朝自己的母亲走近两步,垂下头,一身掩饰不住的黯然。

      “你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的光折腾家里的人,不仅为难自己,还连带为难着关心你的家人,枉我平日里对你百般教导,为情所伤确实是苦楚之事,可怎么能殃及家人?”

      董昭的语气仍是慢条斯理的平淡,可倪亭清楚,这正是她将要动怒的征兆,不禁满脸的焦急,“夫人,思砚她毕竟年轻——”

      “母亲教训的是,我错了,我、女儿会好好反省,女儿这就回屋去思过。”董思砚深深一鞠躬,再抬起头时,眼神虽还有些黯淡,可神态已清明了许多。

      然而就在她转身要向外走去的时候,董昭笑了一声,有那么些无可奈何地叫住了自己的独生女儿:“真是白教了,反省也好思过也罢,于事何补?只要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行了,而你当下最应该做的,是让淮安世子对你产生男女之情才吧?”

      董思砚猛地回过身来,一脸的惊愕。

      背负着双手,西翎位极人臣的中年女子长舒了一口气,“现在无此情不等于将来也无意,你曾对我说过很喜欢淮安世子,那么,为什么不试着再争取一下呢?思砚,不要留下任何一个日后让自己后悔的机会。”

      沉吟了片刻,董思砚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而他的父亲却半侧过身去,藏下了忽然泛上泪光的双眸。

      ××××××××××××××××××××××××××××××××××××

      身形略显单薄的女子提笔蕴墨,秀气和悦的面容中凝着一股专注,铺开在桌案的雪浪纸上,绿草夏花栩栩如生的灿烂着,正当中的人影轮廓业已描好,她将视线从画稿上抬起,却又一次意料之中的丢失了本应站在眼前十步之外的那位贵人。

      无声地叹了一下,冯婧觉得自己已经无可奈何得连苦笑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珞西徐氏,这个自前朝显赫至今的世家望族,居然会长这么一位过于活泼跃然的少年······说起来,自己极为尊崇的大画师谭笑任的那卷《七刻惊眸》之中,就有徐良人的叔祖——太宗皇帝的第三任皇夫徐君佩呢,其临水流叶的姿态,真是倾倒六宫颜色的明媚。

      “哎,怎么不画了呢?”脆亮的嗓音突兀地自耳边响起,良人徐皓半俯下身,看了一眼还未成稿的画作,一扭头,盯着被他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的青年画师。

      冯婧本想着好动的徐良人八成又一如既往地坐不住跑开了,静等他回来就是,所以正兀自沉思着,谁料身后突然有人开口说话,下意识地转头寻找声音发出的方向,却猛的瞧见一颗长发乌亮的脑袋凑了过来,继而,面向了她自己,“······徐良人,请您再稍微忍耐一下,站在树下不要动,下官很快便能画完这幅《秋千小憩图》了。”

      虽然已是三皇子的生父,徐皓通身依旧萦绕着16岁少年特有的娇憨与明快,“就算这幅画完了,还有别的要画啊,老是得待着不能动,骨头都感觉是僵的呢。”他扁扁嘴,终究还是站回到秋千架的大树旁。

      “等这幅画完成,就只剩下徐良人和三皇子的《此乃白玉丸子图》了,最多再有三日,所有的画作就都齐了”,一面勾勒出少年的眉眼,冯婧一面恭敬而温和地说道,“那之后,良人您便能继续四下活动了。”

      “最多三日啊······”徐皓澄澈无比的一双秀目流光微转,随即,他老老实实地摆正了姿势,再未乱动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玉漏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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