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采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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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乐巷，淮安王府。
水红纱袍的少年静静地坐在花圃旁边的秋千架上，细长的眼睫微垂，素来俊秀得有若晨晖的面容，此刻黯然密布，风过，他乌亮的发梢轻扬，可除此之外，整个人依旧是那副疑似石像的沉默模样。
冬葵担忧地望着自家小主人的背影，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明明前几天还兴致勃勃地要和董丞相千金去看什么揽月楼素染的戏——问题一定出在那个时候，因为回来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了，虽然平日总希望主子能稍微沉稳些，有个皇族公子的样子，可是如今，他真的很想念那位坐上秋千便一定会高高荡起的淮安世子。
“白衣裳凭朱栏立，凉月趖西，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悠哉的吟唱仿佛珠玉跳跃在银盘之上，飞扬又延绵地从王府高高的院墙外飘入进来。
原本入定一样静坐在秋千上的许嘉烨猛地抬起头，澄澈却浮动着阴郁的鹿儿眼登时明亮，“母亲，是母亲大人回来了！！”
朱紫的乌木正门迅速打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女子哈哈一笑，笑音未消，纵身一跃，浅黛紫的袍服衣角不见几许飘摇，人已立到了门扉之内，“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还稀，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母亲大人，母亲！”欢叫着跑了过来，少年的衣衫舒展成花开的形状，他像是要摆脱什么一般，急急地冲进那女子的怀中，只把头埋入她的前襟，久久不再有其他动作。
“哎哟哟，还这么急急躁躁没规没矩的啊，不怕你父亲罚了？”淮安王许则斐宠溺地轻拍了两下儿子的后脑勺，笑得明媚而又促狭，“再说，虽然你母亲我自幼练武有那么一点点底子，可毕竟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禁不起你又冲又撞啦。”
她那故作衰弱的语调终于让许嘉烨重新抬起了头，“母亲！！”他懊恼地嚷嚷一声，却在视线相交的瞬间里泪眼朦胧，几日来囤积胸中的酸楚此刻已濒临爆发的边缘，真的是······好辛苦。
许则斐略略偏了头，看着儿子眸中盈盈的泪光，依旧笑容不减，“哎呀，小半年不见，咱们小烨瘦了不少，个子也长高了，可模样是长大了，心性儿还跟小孩子似的，遇上什么委屈啦，一见我就要哭鼻子，果然是被惯坏了呀。”虽开口闭口都在强调自己老，这位二十年便前以美貌与武艺冠绝未央京的女子就像是从时光深处走出的宠儿，岁月只是将她的风采打磨得愈加精致而醇厚，却舍不得印下流逝的痕迹。
“真是难得，殿下您居然知道要自省了。”气宇清峻的淮安王夫迎了过来，身后还跟着王府的管事等一干上仆，他的神色与话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可眼底莹莹生光的愉悦到底泄露了真实的心意。
左手搂着仍抱住自己不放的独生子半转过身去，许则斐冲丈夫三分调侃七分温情地眨了眨眼，“好啦好啦，把眼泪擦了，究竟是什么不开心的事啊？说给我听听，有本王在，任何烦恼自当迎刃而解！”她是优雅与不羁齐飞的率性女子，虽然保证得如此随意，却出乎意料的教人心里踏实。
淮安王夫轻哼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却冷不防被妻子揽上了腰间，于是那些围绕着礼仪规矩打转的话语全部卡在了喉咙里，望望她几乎可以压倒艳阳般灿烂的笑颜，他缓缓垂下眉，“总算是回来了，你回来就好，阿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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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八月，炎热正当，可依着玉粹湖而建的藤花水谢却是幽幽清凉，精致的亭台巧妙地镶嵌在凌波的假山之间，两旁又是皇宫初建时便栽下的古藤树，经年流转，早已枝蔓相缠，绿盖成荫。
紫玉的香炉薄烟袅袅，许函瑛懒洋洋地在宫人端来的铜盆里净过了手，而侍立一旁的刘贵君早早张开了锦帕，仔细而轻柔擦干她湿漉漉的双手，“朕今日，想要试试那乐府第一调呢。”目光停在几步外的古筝之上，女帝绵软的语音仍是一贯的散漫雍容。
“是要弹《云沧散》啊，那清涟真是有耳福了呢。”二十来岁的男子微笑着，纤弱中自有一番的楚楚动人。
许函瑛唇角轻扬，坐到摆置了古筝的几桌前面，略作沉吟，十指便抚上了琴弦，可弦音甫拨，就听得不远处响起一声短促的高喊，却再也没有下话，“怎么回事？啧，把琴兴都给搅了。”
看着女帝不悦地推开古筝，刘清涟赶忙亲手斟了一杯茶，奉到她嘴边：“陛下，天气热，喝点润润吧。”
很快，总长使孙齐近似小跑地走到女帝的面前，再平淡无奇不过的脸上，掠过一抹浅浅的为难之色，“启禀陛下，是广潇殿来的人，说有极要紧的事想面见圣上。”
“广潇殿吗······宣吧。”
年少的宫人发髻微乱，靛蓝的衣衫上有几道明显的褶痕，系在腰间的镶红黑束带分外醒目，“广潇殿宫奴苏柳给陛下请安，奴才违背宫规惊扰了圣驾，但凭惩处”，平静温宁的声音，平静温宁的神情，尽管他明明净净的一双眼眸中正浮动着忧虑，可整个人依旧秀逸清华，宛若垂荫的湖面上拂过了一阵徐风，“只是大皇子此刻很不好，奴才斗胆，恭请陛下移驾广潇殿。”
蹙起了眉，女帝函瑛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一望，身边的刘贵君和孙齐正颇为疑惑地看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栎旻殿下昨夜顶撞了宜君主子，宜君便罚栎旻殿下静跪思过，何时知错了何时才准起身，栎旻殿下他却异常执拗，从昨夜丑时跪到现在，就是不肯认错，宜君主子气得厉害，不许奴才们为大殿下求情······可奴才眼见着大殿下就快昏过去了，实在无法，只得逾规面圣，望陛下——”
不待苏柳说完，原本慵懒散漫的妩媚女子迅速站起身来，抬脚便走，总长使更是小跑在她之前，吩咐御前宫人们抬来銮驾，“清涟，外面热，你也先回景祥殿吧。”
姿容纤细精巧的刘清涟对着那紫袍的背影恭敬地行下礼去，“是，陛下。”他的目光略略一偏，浅浅地扫过跟在銮驾旁边的少年宫奴，苏柳吗，真是个忠心的奴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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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形瘦削的青年女子稍稍弯下腰，采一株茱萸在手，“黄花宜泛酒，青岳好登高。稽首明廷内，心为天下劳。”吟罢，随手拿过石桌上的酒杯，一斜杯身，陈年佳酿便洒落到才焚了不到一半的甜梦香上，星火顷刻熄灭，轻烟弥散，她舒展的眉目谈不上美，可文彩精华仿佛从骨子里透出，为那平凡的容颜淬炼出一股锐利的英拔之气。
与她对桌而坐的钟毓半垂着眼睫，素来蕴藉风流的眉宇间暗含惆怅，轮廓深刻的面容虽仍是明艳逼人，却掩不住一许黯淡。
“钟妹，你若是作不出诗就说一声，我好把这茱萸插到你头上去。”相貌平淡的女子有着如同冰雪初融一般剔透而细腻的嗓音，此时泛开笑意的涟漪，极尽的悦耳动听。
一下子从沉思中醒过神来，钟毓抬手挡住对方已经伸到自己发髻旁的手，“什么钟妹，我与你是同期出仕，怎能被你平白叫矮了半辈？”她一面说着，一面倾杯泼酒，浇灭了自己面前的这柱甜梦香，“九日重阳数，三秋万实成。时来谒轩后，罢去坐蓬瀛——苏桐，你手中的茱萸，还上不了我的头呢。”
不以为意的笑笑，苏桐铺纸提笔，誊录下二人方才的诗作，“入朝为官不过一年，你便萌生退意，想要‘罢去坐蓬瀛’了吗？”
“谈不上退意，只是一腔抱负······你也应当察觉得到吧，昨日早朝皇上颁旨废左右二相，独设丞相位，杜光若理所当然被委任此位，这样下去，迟早会酿成弄权之祸，殃及社稷，而我对于这一切却是有心无力，唉——”越说越闷，年方双十的倜傥女子自斟了一杯，仰脖喝尽。
“只要有心，总能寻到方法和机会，过程无可计，达成目的就好”，接过钟毓手里的酒壶，苏桐也给自己倒满了一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她抬眼望向身畔的同期友人，明彻的瞳仁并不是纯正的黑，反而近似深褐，“你我所求的，无非是这西翎江山能够更加锦绣，若舍得拼却一身，应当可以如愿才对。”
钟毓怔了一瞬，随即不语嫣然，提起酒壶，她续满了彼此的白瓷杯，且举，且尽。
金风送爽，撩起长袖翩翩，她把酒敬之的苏桐也是莞尔，同样地喝了个干干净净。
红叶，还有纷扬的红叶，落下漫山，铺满遍野。
······
朦朦胧胧的，伏在书桌上的女子睁开了双眼，晌午的阳光热意腾腾，漏过窗格晒得她一额头的薄汗，“我怎么睡着了——”醒过神来，她急忙撑起上身，还好，没压到从刑部偷偷拿回的宗卷。
黄花宜泛酒，青岳好登高。稽首明廷内，心为天下劳······
钟毓轻轻一叹，起身去洗了把脸，对开的窗外，夏阳分外地耀目，四下里皆是亮白一片，她闭了闭眼，疲惫的面容上浮起淡淡的怅然，泰宁四年的的重阳节，她和苏桐登高赏枫，焚香斗诗，煮酒谈心，一下午很快便过去，夕阳将沉的时候，慢悠悠地下山，却远远望见山脚下，一身烟水青的表弟正等在那里。
是啊，苏桐，你可知我的心不在焉不光是因为朝廷，也因为沈离离，因为这个自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少年······他要我约你登高，然后他装作在山下与你巧遇，然后我则借机先走，他告诉我，他要向你一表心意，世俗陈规都通通不顾。
聪慧如你，怎会不知他是用情至深的男子？能布下如此深沉计策的你，怎会料不到他如今的心灰若烬？心为天下劳，好一个心为天下劳，你为了江山锦绣已然拼却一身，我自当在你开辟的方向，铺垫道路——
“只是，皇上的心思，还有待琢磨呢”，苦笑着，二十六岁的刑部侍郎回过头去，上挑的凤目炯炯生光，流连在案头的卷册之上，“世事如棋啊，苏桐，你未尽的这一局，我会担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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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潇殿流水两渠，竹林满栽，自是清润如许，然而大皇子许栎旻的厢房内却是令人几近窒息的压抑和燥热，女帝望着昏睡在床榻上的长子，以往妩媚又狷放的神态凝重起来，“都下去吧”，她略一挥袖，宫人便沉默而迅速地退出，“孩子小不懂事——这不是你时常对朕说的话吗？罚他痛你，又是何苦呢。”
承受着她对自己极其罕有的责问，班宜君抿紧了双唇，俊雅非凡的面容笼罩在痛苦的阴翳之中，“栎旻虽小，却已开始‘懂事’了，前些日居然敢算计陛下······他的那些妄念，我若不尽早根除，后果难料。”说着，他秀长的眼眸里，泛上盈盈的泪光。
女帝闻言，长叹了一声，“暮竹，朕本以为，在这皇宫一角，你和栎旻会过得很好——”
“不好，母皇，儿臣并不觉得好。”微弱的童音响起，之前跪到昏厥的大皇子此时悠悠转醒，他只不过六岁，受了重罚，睁开眼便看见自己的父母，不禁异常委屈起来。
“栎旻，你好生修养，母皇刚才已叫御医给你看过，没什么大碍的，想吃点东西吗？”许函瑛坐到男孩的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面色慈爱殷殷，再不见平日的一丝散漫。
然而早慧的皇子并未被这份关怀转移了话题，他望了望几步外沉默着不肯过来的父亲，眼眶一红，半撑起身来，双眼灼灼地凝视向自己那贵为九五至尊的母亲：“儿臣真的是不明白，对于母皇来说，父君究竟哪里不好呢？自儿臣记事以来，母皇从未在广潇殿安歇过，虽然对儿臣宠爱有加，却一直冷落着父君······”
厢房内，回荡着男孩低低的抽泣声，他的双亲，俱是无言以对。
“儿臣想了好久，怎么也想不明白，父君明明是这样的好，母皇为什么会不再喜欢？如果真是不喜欢，又为什么对儿臣如此上心，宫内势利眼遍布，为什么父君已然失宠，却从来没被怠慢过？儿臣愚钝，被这些疑惑困扰得很累！”
“栎旻——”抬起手，许函瑛想要抚摸长子紧皱的眉角，却被他倔强地偏头躲过。
“那日，确实是我指使苏柳在茶里下的药，结果，母皇您拂袖而去，父君则说我小小年纪心思深沉，很可怕”，泪，滴滴洒落，许栎旻攥紧被单，不让几欲要失声痛哭的悲凉打败自己，他一定要说下去，一定要把多年的疑惑弄个清清楚楚，“纵使手段极端，我只是想自己的父母能好起来，毕竟，母皇和父君，是彼此值得的——这为何就是妄念呢？！”
一时之间，坐拥泱泱西翎的国主怔在这稚子的面前，潋滟流光的眸子中，亮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儿臣不觉得这是错的！儿臣，不会认错的！”
默然已久的班暮竹忽然转过身来，冲到儿子的榻边，发丝飘摇之间，他素来温雅的神情迸裂了，蔓延开浓浓的凌厉与痛楚：“你错了，我是你的父亲，可陛下并不是你的生母，我和她，从来就不是夫妻——你所有的心思算计，皆能被罪为渎君！”
“暮竹！！！”女帝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腕，但是，喝止已经晚了。
“如此，你便该知错了吧。”闭上眼，班宜君感觉五脏六腑绞痛到了极处，终于，亲口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泪水划过脸庞，他像是解脱了一般，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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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羽然看着宋霜辰递到眼前的绯红绳结，暗忖了一会儿，继而浅笑着摇摇头，“这花结真有趣，我以前都没见过呢，宋小姑爷是要送给我吗？”
“这是如意同心结，民间男子出嫁，家中的血亲男眷就会结绳相送，意在过门之后能与妻子同心同德，好合百年”，细心地解释着，宋霜辰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花结上，要看开些，从此又多了一个关心夫人不是很好吗？他在内心重复着告诫自己，况且夫人是真喜欢这个男子的，这是好事，是好事······“不过，这个同心结不是我做的。”
挑起了眉，谢羽然稍稍歪着头，含着些许疑惑地望向坐在一旁的裴府侧室。
真是个好看得令人惊叹的人啊，或颦或笑，均教人心头怦然，夫人钟情于他，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呀，眼底浮过稍纵即逝的苦涩，宋霜辰抬起了头，“方才有一位自称为绯容的人，托门前的小仆转交进来给你的。”
话音未毕，谢羽然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走到门边，“绯容他······为什么没进来瞧瞧我呢？”脚步停在门槛之前，他如墨的长发简单地用一帕丝巾束着，穿堂风过，发梢便清浅地摇摆开来。
“谢公子，你是否知道夫人她身袭一等公的爵位？”宋霜辰也站起身，走到了谢羽然的身后。
“那又如何？”清越一如流水浮花的声线已然沉闷了许多，男子十指交叠，握紧了手中的同心花结。
无声地叹了一下，宋霜辰明净秀致的面容上泛起难言的涟漪，少顷，他还是接着开了口：“夫人的生父是皇子，又位列公卿，故而裴府也得遵循一些高门大家的规矩，你的那位朋友也知晓这一点，所以他——”
“是我糊涂了，贱籍伶人，如不是被唤去献艺，怎可出入官家呢，是我这几日过得太开心，忘记了。”笑吟吟地说着，谢羽然看见庭院里的白海棠树上，绿叶油油，却再无花朵。
时已盛夏，海棠的花期，早就过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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