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抄之太子长琴》瑶台镜

23、卷六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卷六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云顶天宫，披香殿外，《倾尽天下》。

　　“风湮少殿主，请容我等先行通传……”

　　披香殿外有着小小的异动，不过须臾，有人身着一袭正红色的广袖流仙裙迤逦而入，殿外的卫士不敢硬拦，亦不敢放行。

　　觥筹交错中几名尚且清醒的神祗不由瞪大了眼睛。

　　暗金线绣着连绵不绝的榴花图样，又用蹙金法结成小小的花蕊，金彩闪烁的花朵一路沿伸到广袖、交襟、长长的裙身，在一朵朵金红卷曲的暗花之间，嵌银线勾勒出了无数尖俏伶俐的叶子，烂漫的重瓣红榴铺满了锦面，又随着穿衣人躯体的微动而闪着清碎的波光……

　　那是织惯云霞的织女星君也要惊为巧夺天工的奢华技艺。

　　那是……风湮大婚之时的礼服。

　　气氛有着片刻的沉滞，舞乐司的声乐舞蹈渐渐息止。

　　高座之上的伏羲斜倚着案几，左手把玩着一只青铜酒爵，慵倦的眼神在看到风湮的那一瞬间变得锋利。

　　“擅闯披香殿，胆子很大。”伏羲无感情的下出两句结论，声音不高，但宴会气氛瞬时化作一池死水。

　　“你最好能有一个好一点的理由。”

　　风湮微笑仰头，脸上是安宁祥和的光芒，眼里没有畏惧，没有愁怨，有的，只是暖暖的幸福。

　　伏羲有一瞬间的失神，宛如回忆深陷。

　　“我来，是希望向伏羲大人您，提出一个请求的。”

　　“……太子长琴之事已定，孤，绝不朝令夕改。”

　　难道自己不曾难过不曾心痛吗？只是，我，和她，都太骄傲……骄傲得不肯表示我们的孤单落寞，所以，不得不和曾经的那些人，渐行渐远。

　　“不……我并不想更改什么既定之事……只是，来请求您的另一件恩赐。”

　　“你所谓‘请求’的态度，便是打扰孤与众卿家的欢宴吗？”伏羲的语气锐利逼人，然而风湮……那个一向娇怯的孩子，居然毫无情绪变化……

　　“我说过，你最好找一个好一点的理由。”

　　越发凌厉的语气下风湮神色不动，花蕊般娇柔的声音伴着她身周簌簌飘落的幻樱之瓣令人恍如身处梦境。

　　“那么，作为请求的资本，我愿意为诸位大人奉上，这个世界上最为精妙的歌舞音乐。”

　　“我的夫君因为一首琴曲获罪，而我，希望能够弥补他的遗憾。”

　　“……孤，不爱那些伤春悲秋、哭风泣月。”

　　“我的夫君亦不爱——请让我，试一试。绝不让您失望。”

　　宛如当日倾天之祸时钟鼓与太子长琴的场景再现，几位神祗的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

　　真的是，太过分了吗？长琴和风湮，毕竟，也是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啊……真的要，走到这种地步吗？

　　乏味无趣的一阵对峙后，最终也只允了风湮演奏方才被她所打断的曲目，风湮当殿坐下，眼神坚决，素手有力的一落，尚未定名的自鸣凤首冷弦泠泠凭空浮现，艳红色的粗枝珊瑚与赤色玉石所雕凤头的组合宛若凤凰歇翅。

　　乐工舞师得到指示继续演奏舞蹈，风湮迅速翻看着乐谱，注意力极度集中。

　　琴、筝、箫、笛、筑、琵琶、笙、角……甚至还有粗犷的羯鼓、肃整的编磬渐次响起，彼此应和。

　　《沧海龙吟》之曲，起调平平，渐次高昂，如踏浪东海，一浪更比一浪凶险，直至滔天。

　　这曲子意境浩大，隐隐有乾坤睥睨之势，却又淡看风霜，不屑凡世起伏。风湮看时，几欲落泪，然而，却又强迫自己不再多想。

　　那是……太子长琴的作曲手法……

　　虽然因为并不通晓音律极少读谱，可是，最亲最爱的那个人啊，这样浓重的你的痕迹，我又怎能不识……

　　连你所作的曲子都被忘怀了啊……被全世界所抛弃的爱人……我……该怎么办……

　　能做出这样曲子的你，终究，也只能落得这样的结局吗……

　　苍凉的手指在曲谱上划出几乎要洞穿素帛的刻痕……那些，那些曾经激扬热血的段落，都被改成繁华烬里粉饰太平的梦样烟花，几乎，要令我也对你陌生……我的爱人啊……世事捉弄，你……又变成了什么样……

　　原是以豪壮沉雄曲调为主的曲子，最初做来，是为战场杀伐，军阵相对，然而长琴本性温文，遂成就了这曲的广阔无边，但与之同时，也被弃用。箜篌，原是这曲里的主要乐器，因为凡箜篌所奏，无和平之音，多半凄清悲壮，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然而在这样的纸醉金迷中，却也被削弱成了间奏的几个小节，大多数的戏份都被欢快的鼓吹替去。很容易便会被主音淹没。

　　多么荒唐！当初太子长琴因此曲谱得委婉，不够杀气澎湃而不得重用，之后，却又因此曲开阔雄浑而遭庸人篡改；当初太子长琴用一架箜篌为风湮贺寿，以沁凉声做婉约态，见证他们的爱情，之后，风湮却要弹着这架箜篌大行悲怆之歌，煽人泪下。

　　瞑目，垂首，抬袖。

　　一个仿若触摸恋人脸颊般的轻柔手势。

　　在众音将歇未歇，而琵琶当起而未起之时。

　　抢先一拍。

　　拨弦。

　　声起。

　　宛若金击子敲上白玉的磬，又被明珠溅落的声音遮掩，琉璃跌碎，被月光点染一地晶莹，仲夏的夜空飘下细柔的雪花，还未来得及落到地面便已融化，短暂的好似，幸福。

　　碧落晴空里忽然风雷惊动，苍茫粼粼的海面上明月漠然注视这个人间，乌云散了又聚，海底鲛人的歌唱冷沁人心，呜咽的胡笳拍中，从天际垂落朵朵开到盛极的牡丹和荼蘼，铺成紫陌，漫作红尘。

　　无边海国的君主所吐露的低洄龙吟在夜空中飘忽不定，俯身看去，红尘万千宫阙，琼楼玉宇，尽都黯然失色。浩瀚苍穹间，惟有这一道龙吟，这一片沧海，长存不灭。

　　转眼沧海龙吟的曲谱就快到达尾声，短短的几个小节令风湮无法尽情施展，众乐师配合默契，丝毫不给风湮多出风头的机会。

　　风湮咬一咬牙，忽然曼声吟道：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宛如石子投入死水，舞乐司里起了小小的骚动。

　　风湮趁此之时迅速过渡了调子将沧海龙吟重新弹过。

　　似是，而非，谁得知？

　　那是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的繁华如梦……

　　却原来，都付之断井颓垣……

　　那是情人间呢喃相依的璧人一双……

　　却终究，不许人间见白头……

　　那是苍天分付疏狂、不曾着眼侯王的孤傲清高……

　　却不料，仍是躲不过，造化轮回……

　　箜篌声越发颤动，隐忍，然而决绝，迷茫，却又惊醒，这欲哭难言的万古同悲，最后，超然而成天地间的清冷和无垠。

　　有一种东西美好到了极致，会令人产生心神俱失不知所已的感受，如此刻听见这箜篌一弄，便如看见九天宫阙楼台深处，夜露森凉冷月无声，一抹梨花暗香疏影，淡淡映上深垂的帘幕。

　　帘幕深处，谁环佩轻响，踏月而来？谁莲步姗姗？一个足迹，一朵桃花。

　　桃花开处，又是什么样的女子，青丝如瀑，罗裙蝶舞，目如清泉，遥遥自银河那畔，深情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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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众凛然寂静失声中，箜篌音忽顿，众神心一沉，立起茫然若失之感，而那边厢的音乐却已在这摄人心魄的一顿之后，刹那再起，起音明脆，高昂，迥彻，丰神迥绝婉若清扬，声声急弦，声声低促。

　　众乐师为那奇音所摄，下意识的各自操起手中乐器，随之奏起，再成合奏。

　　然而情势已变。

　　箜篌虽然依旧不成主音，却隐隐掌控了整个曲调的起伏升降，转折递进，甚至，在那清冷深彻的王者之音的带领下，原本曲子中的一些不足之处都被行云流水不着痕迹的更改，宛如从来就该是那样一般，大风鼓荡四海腾舞的奏下去。

　　风湮本不是什么音律奇才，然而，在这不亚于生死命搏的时刻，却迅速回忆起夫君的作曲手法，并在没有事先演练的情形下，用自己的情感魅力，带领所有乐器不自觉的随之更改。

　　微微抬目，扫了一眼四座诸神。

　　还不够。

　　仅仅是心动神摇，还不够。

　　不过短短一月的突击练习，便是真正的天赋奇才，也做不到啊……

　　风湮手中愈发急促，面上笑得惨然决绝。那个真正的天赋奇才……已经……回不来了……

　　抬指，滑弦。

　　一声，又一声。

　　每一声都在前音将尽后音未起之时。

　　每一声都拔高了一个音阶。

　　一声高过一声。

　　所有的乐器都随之不由自主带高音阶，一声声上拔，渐至力不从心。

　　“铮！”

　　琴、筝、筑、琶，阮，各自断弦！

　　“嘎！”

　　箫、笙、笛、角、埙，齐齐破音！

　　而大殿边角执掌编磬总领音调的乐师，因为对音乐的浸润太深，早已承受不住那铺天盖地的乐压，连木槌也握不稳地委顿在地。

　　只剩下羯鼓，单调而无措的继续响，却也开始杂乱无章，不知道这失了同伴的乐曲该如何继续。

　　扬眉一笑。

　　带着这自信然而决绝的笑容，风湮手臂大开大合的摆动着，令众神，目眩神迷。

　　忽然毫无征兆的停了左手，在无人来得及诧异的片刻之间，硬生生扯断一根冰丝神弦，造型优美的箜篌顿时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咆哮，几欲连在座诸神的灵魂也要撼动。

　　满手鲜血，然而风湮不知道痛，她只是狠戾的倒转那根无色之弦，刺入自己心口。裂弦只是一瞬，但刺心却不快，所以给了心头热血飞溅的时间，染透白玉之陛。

　　揉碎桃花，红满地。

　　玉山倾倒，再难扶。

　　伏羲睁大了眼睛，来不及掩饰他的震撼。不知何时进入披香殿的蓂荚与众芳主亦然，然而蓂荚只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其他芳主大多十指交握眼中热泪盈盈。

　　——飞花覆满了琴弦，消融梦的缱绻，遥望苍山之巅，谁的眼泪，化作漫天冰屑？

　　——自古情深缘浅，全凭落雪葬去容颜，若爱恨越过千年，算不算，太久远？

　　百花盛处出生，她本就是是花的精灵，只合阳光露水自在生长，不该，染上这尘世的污垢。

　　以百花灵气结成这一具骨肉血胎，她开了灵智，经历过种种，虽然伤痛，然而从不肯后悔。

　　如今，奉上我的心头热血，奉上我精魂里最纯粹的那一部分，只想，以相逆的术法，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那血溅得凄美，也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