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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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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去往南海之前,在广阔天河之畔进行的舞蹈“落樱抄”的排练,本是该由六十四人组合的八佾之舞,却被太子长琴生生拆成两份,整整六十四人,却都只充做伴舞。重点,是身为“落樱之蕊”的,风湮。
湮儿的每一个折身每一次撒袖眉里眼里含的都是他,轻柔的动作带起不知从何处落下的的粉色花瓣,如蕊般婀娜的盛开,又飘零。那是多么盛大的一场飘零啊,虽只有一人,却仿佛令人见了漫山的十日樱花齐齐扬起粉白的雪一般,眉目含笑,旋舞如梦。
那早已不仅仅只是舞,而是郎情妾意的歌笑和咏,山盟海誓的相伴相守,那是二人情意的结晶。
而钟鼓却在这琴音里想起自己生平第一次腾空飞翔的景象。
它原先只是一条弱小的虺,无数次险些丧生在飞禽的利爪之下,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获得飞鸟利爪硬喙的力量,以及,飞翔的本领。它无数次揣摩不费力气凌驾于空间之上的方法,并坚持不懈的在半潮的岩石上摩擦腹部,期望那里能长出足以保全自己的硬鳞。
然而,即使怀揣着这样伟大的理想,它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将头仰得更高些,能更轻易的察觉到危险罢了。
烛龙吃惊的看着它古怪的模样,漫长的孤寂使得这位能以一己之力光照四野、消弭黑暗阴霾的神祗也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悲怆之感,他赋予这条小小的、令他惊奇的虺一切在此之前难以想象的东西,比如力量,比如名字。
它犹犹豫豫的舒展开伸长了无数倍尚未适应的身躯,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一跃而起,随后重重的跌落。
疼痛感激化了它的莽撞,它跃起的更加用力,仿佛要直接跳入云中。烛龙含笑摇头,微微动了动爪尖,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稳稳的托住了它下堕的身子,引着它往高处去。
恐惧和渴望同时冲击着它尚自弱小的心灵,在漫长的不敢动弹之后,它小心的睁开眼,开始怯生生的一点点适应凭虚御风的窍门,平衡飞翔的感觉。
那时的天地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日夜由烛龙的眼皮开阖而决定,当烛龙睁开眼的时候,天地得到光明,当烛龙合上眼的时候,世界回归黑暗。
然而对于弱小的虺来说,从空中去看那些单调的景象仍然是趣味万千的。它像个孩子般欢呼雀跃,不间断的向着掌控光阴的尊神提出稚嫩可笑的疑问,而父亲从不厌倦,他温和的回答着所有,没有什么能够难倒这位天地间最富有智慧的神明。如果说暴戾乖张的钟鼓一生中还是景仰过一个人的话,那么那个人必定是它的父亲。
扬着白沫的海水与凝着铅灰的云层,都曾是它童年里无可匹敌的乐园。
太子长琴尽心尽力的将整部《落樱抄》翻出无数新调演给钟鼓听,然而膝边一股浓重的黏滑之感打断了他的全神贯注,他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瞳子,他一怔忡,犯下了他毕生也无法弥补的过错。
那双金瞳的主人是一条强壮坚实的黑龙,虽是被封住了灵力发不出声音,看向他的目光却是极为熟悉的。
“这眼瞳、这眼瞳……是……是悭臾?”太子长琴一时惊起之下拂乱了琴曲的节奏,浑不见旁侧钟鼓的异状。祝融共工追上来,见状大骇道:“别停!”
在渐渐舒缓拉长的调子里,钟鼓看见自己日复一日盘旋在撑天之柱旁,坚信有一天衔烛之龙能够重新睁开双眼,看到这个盘古与烛龙耗尽了全部精神才换来的有着全新秩序的世界。岁月如长河无尽,他这么企盼的日子也永远没有尽头。
钟鼓即使在梦中也惆怅哀伤到了极点,这是琴曲的一波三折中最低沉的谷底,然而还未及太子长琴重新扬起光明与欢乐的海潮,那琴声忽然乱成了一团毫无规律可循的阴雨雷霆,惊醒了哀极之后的钟鼓。
“既自请为吾演绎琴曲,却又因何不能专心?”钟鼓的龙息如看不见的火焰一般强力喷吐出去,看到悭臾的那一刻它已经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欺骗,不由得勃然大怒,“那么,吾便祛尽你身边所有干扰,令你得些教训!”
钟鼓毕竟舍不得太子长琴娴熟的琴艺,龙息的重击只是令他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然而水火二神却在根本来不及反应的片刻之间便双双重伤,被远远击飞。太子长琴大骇,他惊呼了一声:“父亲!”
也许是那一声“父亲”更加的勾起了钟鼓的伤心往事,它反而挟裹着更加深重的雷霆之威立意要将二神灭杀。
祝融在这无法形容的强大面前惊骇无比,提起仅剩的力气腾起躲开,顺手推开了无法动作的共工。
共工仿佛在这一推之下才从恐惧中醒来,慌不择路的跑开,连习惯的飞驰都已忘却。
因为从来没有人熟悉不周山的地势如何,二神在缉捕悭臾的过程中无意触动了许多钟鼓用于纪念父亲的禁制,如今重伤在身,更是跌跌撞撞的闯入了不被允许靠近的区域。
钟鼓怒不可遏,然而二神毕竟有些本事,随着他们的奔逃不断有越来越多的禁制被破坏,它索性不再顾惜,只一心要将那两个可恶的家伙撕碎。
“唔!”短促的闷哼伴随着四起的骨裂声,祝融的傲气亦是无人能及,一而再再而三的憋屈使他仰天长啸一声,无数流星雨样的火球急急向钟鼓砸去,那些火球在飞掠过空中的时候仿佛连时间都能炙烤得扭曲,每一个火球的中心陆续亮起近似于“无”的光芒,那些光芒彼此相连成线,交错成网,又从疏眼的火网瞬间转化为滴水不漏的火样锦缎,最终形成拍岸的惊涛,卷雪的高潮。
说来虽长,但从火雨形成火潮实际上连一息的时间都还没有用去,然整个过程与步骤却如印在脑海中一般清晰明透。这就是身居高位多年、外表很有几分儒雅之气的火神祝融的实力。
然而他面对的是钟鼓。烛龙之子,钟鼓。
“万古焚寂!——”
仿佛能将寂寞也一同焚毁的力量到了钟鼓面前也只值一哂,它半隐在不周山中的身躯示威般的动了动,竟然硬生生只用龙爪便抓碎了火神的攻势,四溅的火星将板结的冻土烧成永恒的灰烬,连千里之外的人类村庄也受到牵连瞬间湮灭,尽管那时的火星已是强弩之末。
论起法术,共工比祝融多有不如,然而此时祝融着实伤重,且他的攻击并不起效用,共工暗自咬牙,掌心聚起浩荡灵力。
那是以九州江河为武器的一战,从此日起,天下人才知道水之至柔至刚是为万物之榜样。
“好!”钟鼓喝一声彩,冷笑道:“有点意思了。”
龙身终于飞出不周山深处,先一尾扫飞祝融铺天盖地的阻绝,再仰首喷出冲天的龙息,一口吸尽共工手里攫取长流水凝成的长带,复又喷向二神,引得二神拖着重伤的身子躲之不及。
祝融的灵力之火被浇的透彻,伤势顿时更重几分,他于乱战中觑得钟鼓对某一个方向护得极为束手束脚,当下未及多想便抓着共工向那个方向驰去,一个光罩向反方向丢出,严严实实的笼住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大惊失色,声嘶力竭的喊着“不可!”,然而那火红的光罩却令他无法上前,他毫不在意周遭的流火飞水交错着无色的龙息如长矢乱箭般飞堕,拼命捶着摇摇欲碎的光罩继续大喊。
“轰隆!!!”
那一度在烛龙精神最弱之时的灵力激荡——传与龙族的声波范围自然也是包括处于沉睡中的烛龙的,居然生生震裂了撑天之柱,而二神的没命狂奔与劲撞,更是给了那高耸入云的天柱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之后,便是本卷开头的那一幕。
——浩劫之日,云顶天宫。
所有神灵的水镜都无法探测出变故的起因,然而灵力一靠近不周山便迅速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些脑筋快而又不曾避世云游的仙人已经联想到了前些日子被派出去不周山行逮捕之令的三神了。
天帝伏羲在巨大的震怒中打开收于星辰宫享受祭祀的观天之镜“过往徘徊”,影影绰绰的景象还是让他们大概的看清了事故的起因,各人面上表情不同,然而他们目前都忙于求生支持,除了咬牙咒恨之外,倒也并不曾有什么过激行为。
披香殿里跌落的插花对瓶折损了圆滑得好似美人双肩的线条,伏羲拂袖而起,斥一声:“败事有余!”也不知是说料理对瓶等器物的仙人还是远在不周山的三神。伏羲双袖金光流转之下有看不见的大力托起整座云顶天宫,散落的头发与灵草编织的额饰映衬着他刚毅自显的面庞,众神心内稍稍安定。
——浩劫之日,群芳殿正殿门前。
闻变而归的蓂荚迅速而精准的指挥一众芳主聚集在法阵中最安全的地方,那些如花娇颜、莺莺燕燕有些哭哭啼啼,有些镇定自若,总归一个乱字,而牡丹芳主容华与幽兰芳主灵苗则辛苦奔走着维护着秩序。风湮居于法阵中心瞑目横臂,螓首微微扬起,十指劲分,显得她的整条手臂格外的莹润有力度。她周身泛出极淡极淡的七彩光芒,提供着大量的灵力维持着法阵的稳定,脸上是温和沉静到根本不符她的性情的坚毅。
她的眉心有火红的萱草的印记,双手的腕铃被换上一对合欢式样的金色手钏——那并不是她自有的灵力标志与法器,而是,下在她身上使她暂时忘却惦念太子长琴、而能专心于眼前之乱的法咒。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就这样让她在迷茫中度过最残忍的那段日子,真的是最好的结果吗?
——浩劫之日,大地。
迅速沉闷下来的空气其实只是不祥的前兆,乱迸的流火使得大地一片焦枯,无数人家化作黑烟,无限高峰夷为平地,这片原先万紫千红的大地如今看来竟是触目惊心!
然而,这仍然算不得什么。
海面顷刻间陷下去千里之深,苍穹红成血色,火球与冰雹共舞,翻滚的风潮连根拔起苍天的大树,西方大漠的黄沙直将南海的岸边卷得模糊,极北的冰原裂开,现出赤炎地狱般的岩浆,宛如鬼口。
天幕的四角被地力吸引着下垂,苍穹越收越狭窄;地极同时震动,地缘翻卷着向中央聚拢。叫嚣着的五行阴阳元素,这是要回归到最初的混沌之中!
天柱折!地维绝!苍穹合!八荒裂!
悲哀的哭号响彻了三界九霄,无论是虔心奉神还是因此绝望的人类或是其他未开化的生灵俱都如烟尘陨落,百挽不回。那些曾经的繁华比枯萎还要彻底的化为飞灰,令人连悼念的时间都无法匀出。
那一日,繁星黯淡,日月无光。
那一日,苍天垂泪,诸神黄昏。
——浩劫之日,地界幽都。
女娲高举双手,说不出形状的奇妙神光维持着岌岌可危的世界,诸灵女祭司各取法器结成圣洁的法阵,以一往无前的信仰为凭,专心抵御这天灾人祸。然而此时,即使是法力无边的娲皇大人,仍然在天地之间显得微渺如萤。
“冤孽啊!”现任的卜筮祭司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人们恭敬的唤他“巫咸”,向他祈求女娲大神的神谕和允诺,或是一个能安定人心的卦象结果,然而他对这些焦急的恳求充耳不闻,重重跺着一柄满绕珠玉缨络的神杖,发出巨大的恨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