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衰兰送客咸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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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刀看向那截半埋半露的衣袖，止了步子。
隐泛丝光，显是好料子；又有许多破损，看不清绣了什么纹样；且绣纹中浸了深黯血迹，那衣主人显是受了伤。
风里刀慢慢踱近几步，脚下使力踢了踢，沙土扬起来把那袖子又挡了大半，倒露出白生生的指节。细看却直叫人觉得毛骨悚然，人的手哪有这般白的，那分明是一截指骨。
关节处犹带血丝，极是新鲜，这般瞧来那指骨的主人才没死多久，也不知得罪了哪门子煞星，落了个剜肉剔骨的下场。
风里刀看着那截指骨，沙里分明有什么动了动，极是微弱。若一个人这般还能不死，那真是祸害万万年，是要为妖作孽的。
风里刀决定拉这妖孽一把。
他远隔开几步便以细索勾住衣袖破损处，往外使力，用的却是带小钩的铁索，金蚕丝过利，担不得这等救人的勾当。饶是如此，也直把那袖子撕得稀烂，才从沙下拉出个人形来。
衣服的确是好——这人竟是一身官服，且是风里刀极熟悉的样式，白袍蟒衣曳撒。官衣为白本就少见，这是缉事厂掌印督主的穿着。
风里刀记得那东厂小娃娃现今该在京城哄着圣上，且眼前这人高而瘦，也与其身形截然不同。
他直起身子，四下里看了看，什么时候的大漠都是一般模样，寻不到丝毫见证。长天烈日唯有无言以对。
风里刀隐约觉出不对来，不愿多想，便一心琢磨着把人救回来。
远远的空际响起一阵尖锐哨音，数里外都能听见，那是东厂所用，在嘉靖初年就换用了别的法子传讯，不料现在还能得见。
这般……不是人老了记性不好，便是真有大变故了。
风里刀看着那哨音响处扬尘渐起，正是有大队人马集结的模样，面色冷得骇人。
他顿了顿，慢慢扎好最后一个缝伤的线结，把自己刚救的人扶起来。
动作间一块腰牌自那官衣之人破损的襟中掉落，风里刀看也不看便把它碾进沙里，嗤得笑了声。
总算到驿站的路并没有大变，日头在下沉，认出方向后走了两里余，就看到一片焦黑废墟。那规格正是龙门客栈无疑，不知被谁烧了个干净，风里刀自知身周事态不觉间已然天翻地覆，对一片废墟也合计不出什么来，便接着前行，不远便是驿站。
那人仍昏着，身上衣物破碎不堪，较完整干净的都用来裹了伤，看着实在不像话。风里刀嫌弃着扯开自己的披风，把人裹了，总算觉得手头这还算是个能亲手搬进驿站的东西。
那人醒时已是第二日，天还未大亮，濒死昏迷前拼命的念头太深重，刚睁了一半眼就朝面前的人挥掌击去。
可惜他伤重，这一掌虽狠却也没多大力道，风里刀偏头将瓜子壳吐出，任那手掌夹着风声从耳边擦过，结结实实地打在床柱上，才慢慢道：“醒了？”
那人眼乌珠还有点滞，又眨了眨才活泛些，看准了风里刀，也不说话。
风里刀道：“自个儿动一动，看还有哪里废了，若要死，记得知会我一声。”
说罢将捏住那人的腕子把手塞回床里，偏了偏身继续嗑瓜子，过了一会，听见那头挣动起来，喉中嗬嗬有声，又很快寂静下来。
落到这般境地，的确是活着不如死了好。这人被废了一手一脚，且都是剔骨剜肉地给活生生废去的，这会儿听着，好似嗓子也坏了——这么快冷静下来也是难得，心性坚忍，是个人物。
若说风里刀当这捡来的破娃娃是个有趣玩意儿，那他未免也太乖巧了些，除了刚醒之时就再没什么动作，倚在床头垂着头便静默了一天。喉头有伤无法吞咽，但驿站伙计端来流食也尽力吃一些，好养得很。
风里刀也不理会他是静是闹，因着自己有事烦心，他刚到驿站便逮个伙计问了年月，正是成化九年六月。
与嘉靖十五年，整整差了六十四载。
怪力乱神本是无稽之谈，但他是当真回到了已过去的年月里，身体年纪老迈依旧，自欺那六十载沉浮辗转是一场大梦也不得。
只是回来有甚么用，风里刀自知一把年纪，活不了多久。
他想起自己再入黑水城本是要寻雨化田遗骨，而现在……现在那人定然还好好的，步步为营准备当他的西厂督主。
他想得心口发疼，起身推开客房窗子，星斗漫天。
大漠四旷无人，风里刀昨日入驿站时正见一众东厂番子呼啸而去，将要回京，听说本是要来追杀罪臣余孽的，结果没捉到人又折了头目，只得无功而返。
走时的领头人依稀面善，风里刀想了片刻记起那是万喻楼，当了两三年东厂督主便被赵怀安斩于剑下，那回赵怀安的消息还是找他买的。
风里刀便有些想笑，隔壁间的破娃娃该是哪个，他算是知道了。
成化九年，东缉事厂掌印曹督主合该折于龙门，尸骨不存，其后赵怀安会成为东厂大敌，数载对峙。
他想，大约诸事从此便会开始不同。
第三日伙计才来说驿站用水到足，可供得上洗浴了，东厂番子在此驻足不长，用水厉害，一时间只余了点干净水作吃喝之用，就这么将就了几日。
清洗一新本颇愉快，但风里刀拈起水面上漂着的几丝白发，只感到水汽昏傍惹人气郁，也不耐多洗，便起身披衣。
风里刀自觉这几日头发落得多，精神也不济，却不像是得了什么病，便越发疑神疑鬼起来。驿站伙计眼毒，看他是官面上人的做派，不作多问，只当是个挑剔人应承着，平日做事尽量避着角落里头这两个单间。
这会儿推门而出却正看到个伙计的背影，端着盆热水往隔壁间去，风里刀见状站定下来，慢慢整着袖间衣褶，不由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己欠了考虑，堂堂东厂督主怎会乖乖地当个不声不响的玩意儿，伙计这般殷勤待他，绝不是看着风里刀的面子。
风里刀进去时那伙计正帮着绞起巾子，东厂前任曹督主依旧靠在床头，垂目接过巾子。因为要避开伤处，他单手擦得极慢，待脸上干净了，才抬眼去看来人。
风里刀却只顾去看那巾子入水，颇带了点不明不白的笑意。巾上血迹脏污，隐约还沾着点活色生香的胭红，不知是从哪里洗下来的。
巾子在水中搅了搅，什么不该沾的都漂干净了，风里刀这才回看向曹督主。
曹督主年少俊俏，眉目犹带阴狠之气，先前乱发覆面平白挡了真容，风里刀现在才得机会打量，与其说曹督主两分像自己不如说他三分像雨化田——现在像是风里刀的孙儿辈。
曹督主抬了抬下颌，道：“把本座的骨头还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衰兰送客咸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