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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酒喜沥春灰 ...

  •   戴笠人并不像是旧识,那姓赵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顺着戴笠人话里所指的方向看去,左数第三间的门正是虚虚半掩,里头寂然无声,是以他刚才竟没有察觉。
      再看正见门边侧靠着个半旧的布招,算命先生走街串巷带着的,往这里一搁竟是个店中店,如同顽童游戏般。那布招上用淡墨划拉了几个字,没有一点招揽生意的意思。字是好字,并不小气,只嫌跳脱了点,做不来卖字营生。
      国人多礼,那姓赵的知道找对了地方,转头要谢,戴笠人却已走了。姓赵的想了想,便在那雅间门外叫人,不多时里头有人应声,只说:“进来。”
      雅间并不大,虽是店中店,却也没多加别的布置。进去只见窗边座上窝着一个少年书生,正望外张着,有客来也没打算回头招呼,皱眉想得入神。
      那姓赵的身量甚高,武人目力厉害,跟着书生往那方向一望,也看得见街景熙攘,能清晰入眼的恰是抹玉色,正是适才那戴笠人。
      那少年书生也没多看,嘟囔着怪哉,便转回了头,示意来客在对面儿坐,又问要酒还是要茶。
      “甚么奇怪?”那姓赵的通了名姓,说是叫做赵怀安,没要酒也没要茶,他看着那书生很是殷勤地推到他面前的一碟芙蓉酥,随口问了句。
      那少年书生正是江湖百晓生,专卖消息过活的。同赵怀安一脸的风尘比起来,月前来京的百晓生显是已安顿了下来。他生得文雅,坐在那里不说话像个年轻士子,但脸面还带着点漠上风沙吹出来的黑,眼神也活泛。
      适才茶博士说得没错,十八、九岁的书生,蜀地口音,便是这最近吃香的消息贩子了。江湖百晓生姓卜,名叫卜仓舟,不知是不是真实名姓。他原本是在龙门那块儿做生意的,年前不知为了什么事,跑到京城来了,不见得是要赶春闱。多少人去龙门客栈扑了空,被老板娘骂出来。
      听说老板娘过了年也不管店了,要回中原。
      “倒也不是啥怪事……”百晓生闻言,眼珠子滴溜溜地只略看了赵怀安两眼,这打量并不太过分,很是守着做这生意的规矩:“那人,我刚才觉得眼熟,现在想起来啦,咱半年多前见过的——他人有点怪罢了。”
      半年多前,那就是在龙门了,那时惨变,倒错过很多东西。赵怀安摇头不再多想,道:“我来买消息——东厂的,出个价?”
      百晓生嗯了一声,取出个账本就往上写,笔是早蘸好墨的。也不知在写些什么,口里道:“看你要谁的,”他晃了晃笔杆,“指不定缺货呢。”
      赵怀安正瞥见百晓生写了个“周”字,知道他大概往上记了啥缺德东西。做这行的顶招人恨,只要想想面前这破落人物可能把你琢磨得一清二楚还随时可能把那啥啥的卖给别人——钦犯周淮安,成化十年初到京,化名赵怀安,接下来的事要看赵怀安想买什么消息,再往上添。
      赵怀安没想和他计较,道:“有一个人叫倪常朔……”
      百晓生笔一顿,抬眼瞟赵怀安:“他出事了,捂得严实,我这里只有些零碎的。”
      赵怀安沉声道:“我都要了——”说着那调子突然弱了点:“你这里能赊帐么?”
      百晓生的笔又是一顿,直瞪着对面的青年,脸色苍白重伤初愈,但在龙门荒漠里硬生生拼掉东厂逆天的曹督主的也是这柄利剑。管它现在有没有人把持着,会不会伤人。终究是剑,执不可逆。
      百晓生瞟瞟自己的书生身板儿,话在舌尖一滚,出口的是一句“能,我又不着紧。”

      到了掌烛的时候。
      店招子这玩意,卜仓舟嫌弃累赘,不做生意时搁在茶楼里。出得门来,就是寻常书生模样,可还是得做消息贩子的活儿。
      好在这趟去有佳人美酒,只想着,就平白艳异起来。大寒的夜,在年轻书生荡漾的脚步里,没有意思也踩出了几分意思。
      其实真是没什么旁的意思。
      酒是自个儿带去赠与佳人的,佳人对他没意思。
      卜仓舟在心里自得其乐地转悠着几个“意思”,怀里揣着个小酒囊,装着出来时托店家温好了的酒。两年的梨花春,贴着心尖子晃荡,一小块的温存。

      有一种佳人,是顶不屑所谓温存的。眼前的这位正是稚龄,不太解风情,但卜仓舟晓得等她大了,定是如此。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把一身娇黄穿得像宝相庄严的莲花。
      卜仓舟叫她“苏苏”。苏苏第一次要卜仓舟带酒时,就对那盈盈的桃花酒不屑一顾,桃花酒又唤美人酿,最衬当垆人似月,女子喜欢的。
      其实是姓苏,卜仓舟并不晓得她闺名。
      苏苏一直卖的消息很上档次,可惜不太有用,江湖百晓生多做江湖生意,谁会想打听宫里膳房昨儿提拔了哪个点心做得入了贵妃眼的厨子?但她卖得不贵,全当换零嘴,最近卜仓舟连替她买零嘴的活儿也接了,也只当逗小姑娘。这次卖消息时,收上次点的,再说好下回要什么,这次次的买卖也就这样做了下来。
      苏苏接过酒囊,尝了一口,梨花春冰清玉冷的味儿溅了一点点出来,只得这一点就是满室的冷香萦萦。她量并不大,略品了几口便停下了,托着腮道:“我开春就不来啦,这回白送你点东西,当是谢礼。”
      卜仓舟听着“哟”了一声,笑:“谢我甚么?”
      小姑娘抬了抬下颌,没再答腔,又喝了一口酒,半垂了眼慢慢开始说她的谢礼。给消息贩子送礼,自然是送消息再划算讨巧不过。
      这是浸在帝京幽深寒夜里许多屋子里的一间,屋里殊无暖意,只有几盏灯火无声跳动着。这叫苏苏的小姑娘这回一改往日,竟开始说长长的一个故事:身负深仇、背弃师门、为仇敌鹰犬、为杀人剑为过江卒……再到身陷囚囹只待一死,小姑娘的声音脆亮,利利落落地讲,卜仓舟回过味儿的功夫,她就把那谁的一辈子说完了——要是这会儿那谁死了,就真是一辈子都在这里了。
      卜仓舟白天刚卖过故事主角儿的消息,心里敞亮着,一手扣着桌子道:“照苏苏你这般说,眼下最想要他命的,是昭德宫那位?”
      昭德宫便是贵妃万氏所居,那小姑娘一番话说罢,像是渴了,一气将余下的梨花春全喝了。她看着卜仓舟,道:“哪有收了礼,问人再讨的道理。我都说完啦,你要是再问别的,就不知道了。”
      卜仓舟抿了抿嘴角,苏苏刚才的话里说得是够清楚,曹督主遗脉要保倪常朔、万喻楼明面上最想杀他,实际上仍在观望、顶想要人命的,是万贵妃。只不知这小姑娘背后是谁在授意,话里有几分可信,又为何找上自己。
      可能也不是非要找“卜仓舟”,要的是江湖百晓生,百晓生背后连着的,就是草莽江湖。

      苏苏没让卜仓舟安生地想下去,她嘻嘻一笑,拉长了声音,吐息之间酒香浮动:“哎——你陪我去喝蔗酒罢?上回你说,用甘蔗掺了石蜜酿出来,甜甜的挺好喝的那个。”
      “……你可别真醉了。”卜仓舟说着叹了口气,小姑娘心里像堵得慌,他虽不熟,能陪她排遣也是好的。眼下并不是喝这酒的时节,他认命地带着人,四下去找甜甜的很好喝的蔗酒。

      已是夜深。时近上元,现在方是人初静的时候。
      人未眠。
      月色溶溶,浸人生寒,风里刀挑了灯花,正待去关窗。屋顶上就是轻轻一声响,有不听话的上房踩瓦;他停下手再听,又有点衣物带风的声响入耳。
      知道这时候该是谁来了,他掩了窗,转身推门而出。
      风里刀绕过廊下,走进了一庭的月色里头。庭中本无积雪,只簌簌落了遍地皎白;到了地上又像是积水澄明,走动间的衣摆要搅起涟漪般。
      风里刀面着自己那屋站定了,略略抬头,果然看见房顶上猫着个小小人影,并不是夜行装扮,一身娇黄在这般好的月色里生生褪成了白。
      他走近几步,伸开手:“慧容,下来。”
      房顶上那人闻声探出了脑袋,背着光,只瞧得见水溶溶的杏子眼眨了眨,像是迷茫,根本没听懂下面人在说什么。
      风里刀也是好耐心,又道:“下来罢,有我接着。”
      他的两只袖子也浸在月色里,动作间带着微微扬起来,连襟如水。衬得整个人都超脱潇洒,所谓芝兰玉树。
      屋顶上的人这回听清了,站起身的动作有点滞,笨手笨脚地挪到檐边儿,再挪一步,直接掉了下来。衣带发丝一飘一落,人就被接下了。
      风里刀没放人下地,直接回屋里,边问了句:“酒醒了么?”
      这上房揭瓦是个小姑娘,正是那苏苏,在卜仓舟那里喝过酒,酒壮人胆,直接到风里刀屋顶上动土。瞧她刚才动作,不由让人很是疑惑,她既已醉了,又是怎么爬上屋顶的。
      苏苏点了点头,没说话,这时已到了屋里,她低头盯着自己一身夜露雪水猛瞧,就是没去看风里刀。
      屋主人把她安置在椅上,直起身时袖摆流水也似地擦过扶手,又滑过她的手背,慢条斯理说的话也像流水一样沁心直凉。
      “往后不许醉了,喝再多也不许真醉。”半挡在袖摆里的手指拂了拂她衣襟,一勾就出来个小酒葫芦,里头装着蔗酒。风里刀拿着它,只看定了她:“还有,往后就算站在断崖边上,也不要信下头那人真会接住你,他手上指不定有刀子等着往你身上捅呢。”
      他又晃了晃酒葫芦,随手搁下:“蔗酒是当令新酿的好,往后你在宫里,短不了的。”他说话一直平缓,加上这句,不知有没有安抚的意思。但苏苏决计漏听不了宫里这个字眼儿——她开春就要入宫了做活了,开始就定好的,没想到临了是自己舍不得。
      风里刀说罢,没想要人应他,揽了衣,便消失在屏风后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酒喜沥春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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