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风前几人老 ...
-
这是个梦境。
不知何处起了笛音，在人心尖儿上一揉三转，又是妥贴，又是凄凉。
人在马背上，抬眼望时，只见晃晃的烈日，天际仓皇扭曲。看着看着，头一重就要往下栽倒，便忙伸手扶着马颈稳了下。身边响起嘚嘚的蹄声，有人策马驱近，问他：“督主，可要歇歇？”
他摇头，低头看去却很是迷惑。那腕子裹在白底儿平金的衣袖里，日光照于其上很是扎眼，这种官服他多久没上身了？对了，刚才那人，对他的称呼还是“督主”。
他一生宦海，所历官职繁多，为掌印督主只是五六年的事。
该是成化年间……是成化年间么？
他攥紧了手，侧目去看，护在身侧的并非后来的西厂大档头秦稷。那人眉目模糊，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他很是年轻，口鼻都罩在一张鬼面之下。什么都看不太分明，唯一清楚的便是背负双剑，见他看过来便忙道：“还有五里便是玉门关，入关之后路就好走了，天黑之前定能到驿站歇脚。”
他不由自主开口道：“你看这四处的沙山，像些什么？”
“这……属下觉得……”那人似是小心向这里觑了眼，说了一半又顿住了。他不知为何觉得甚是愉悦，便菀尔看去：“嗯？”
“……很是像那桂花糕。”
他笑了声，策马往前，那人缓了一瞬才赶上来，犹疑着道：“属下离京时嘱过店家，每日将头笼蒸的桂花糕送到灵济宫，督主回去就有了。”
风里刀素来不爱桂花糕的，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口味，他没有问，接着赶路。耳边不知来处的笛声竟有了点幽咽的意味，又往下低了低。
许久也没见前头有关隘，他渐渐有些烦，缓了缓马速。并骑那人一下子越了过去，又一勒马缰停下看他，月下白的衣料微微扬起，复又垂了下来。之前那人该是着飞鱼服的，他心下觉得不对，也勒马停下，那人松开缰绳，往脸上一抹，那鬼面转眼就消失了。
他下意识打量过去，开始仍是模糊，看久了反倒清楚起来，那人生得秀雅，眼角斜飞，略略流转之际如蕴寒泉，此刻正直盯住他，神色阴晦。
他怔愣当场，这脸他很是熟悉，每日都可以在镜中看见——有人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驻马在他对面冷冷看他，一言不发。
他张了张口，耳边笛声低得时断时续，几乎如杜宇催殇，吹得人心也零落起来。
那人看他一会，弯了弯嘴角，开口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扮我？”
他背后冷汗涔涔，张口结舌，只知道死瞪着那人，一个名字在脑海里转了又转，已到了喉咙口。只这么想着就是翻江倒海。
这时候笛声终于一咽，低到了极致再难为继，他只觉眼前随之一片空茫，远远的有声激楚亢亮的脆响，像是铜铃的声音，冬春之际，督公府夜夜响彻此声。
铁马冰河入梦来。
正是一梦黄粱。
他随之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想起梦里情形。
分明是雨化田。风里刀籍着残烛直盯着自己的指尖看，心下不知是何种情绪，又过了会儿，缓吁出一口气来。只觉单衣湿透后分外的冷，这才看见屋角炭盆已灭，丝丝的风从留着的窗缝灌入，掺着簌簌落雪轻响。午后雪停了会儿，到黄昏时又下了起来，天幕始终沉沉低垂着，这时候若往外看，想必还是这般情形。
其实后来的大半辈子，雨化田之于风里刀，不过就是三个字儿，即使他依旧用着这个昔日西厂厂督的名字不曾更改。
这不过是习惯了。他未尝不曾悔过当年冒替雨化田要当西厂督主，反把自己也搭在了宫里面，得了个人世全非的局面。只是这说到底是风里刀自己处事愚钝，他心里晓得，怨不得旁人——旁人连名姓都被占没了，哪还好意思怨？
在最后几年里那人倒是常常入梦来，有时白袍蟒衣一身贵重，可惜无足无影徒看得人心寒；有时又是死前那副散发握匕的模样，颊上颈间血痕分明。无论哪个，都是冤魂厉鬼的模样，却不是入梦索命。雨化田像是从未将风里刀看入眼，视若无睹，只独自茫茫然入了他的梦，待够了又飘飘忽忽地走了。
风里刀也并非不想见雨化田，惜乎年事已高，毕竟经受不住时不时故人入梦，摧心摧肺地把往事往外头勾，便趁着六十年期限将至，打算去黑水城替雨化田收尸安葬。无论那是亡魂入梦还是自个儿的心病，走一趟总能稍许安安人心。
他也算实在无可挂心了，竟把这等事也顶了真地去做，平白欺负了龙门客栈的小姑娘——算算她年纪想是关门弟子，顾少棠颇宠的，若得知这蠢事不知道有多怪他。
可惜阴错阳差。
回到成化年间后，这是雨化田头一次入梦来，也是头一次像个活人模样。这时候风里刀才重又醒觉，雨化田不只是个人的名儿，也并非仅是顶着这个名字的游魂抑或梦魇。
又是什么呢？
风里刀翻身阖目，朦胧间恍恍想到，其实什么也不是。
谁又曾认得谁。
=-=-=-=-=-=-=-=-=-=-=-=-=-=-=-=-=-=-=-=
坑爹小剧场（与正文无关啊真的！）：
假设两厂厂花的交易收尾时，曹督主发现……风里刀手里的骨头根本是不全的。
…………
曹少钦切齿有声：“你连点骨头都寻不齐么？”
风里刀懒懒道：“我可是都找过了。”
曹少钦恨道：“除了你谁还有那心思？拿了又没甚么用。”
风里刀默然半晌，最后只能道：“你晕过去之前做了些啥，只有你自己知道……”
曹少钦不由也默了默，转过念来脸色有点绿，越发狰狞：“……赵怀安！”
（记得吗，《新龙门客栈》结尾处，赵怀安丢了定情信物笛子……把还插在自己胸口的那曹督主的爪子骨带走了。）
东西厂的煞星赵怀安YOooooo~！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风前几人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