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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九)(十) ...

  •   (九)

      玉婉心再一次醒来,是因为胸口的疼痛。四肢乏力,连动一下手指头都难,疼痛像海浪一样从心口向全身延伸,不算剧烈,却是绵长持续的,一直疼到骨子里,只是头脑却睡意全无。

      睁开眼睛,引入眼帘的是自己熟知的淡粉帷帐。
      她被送回了画堂。

      现在似乎是黄昏时分。暗红的枫木雕成精致的窗格,镶嵌其中的白色窗纸有从外面透着血色的暮光,暧昧而昏暗。
      屋子的角落里燃着天竺兰,映着烛火有幽幽的清香浮动。

      凝神静听,玉婉心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忍不住自嘲地苦笑一声,玉婉心发现自己此时冷静得可怕。

      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她自己的身体,她会不清楚吗?
      表面上看着金玉,甚至是掌管了大半个贺府的产业,可是她的身子早已从那场大病之后一天天坏下去,不过是靠着一丝执念还有贺郁弄来那些个名药苦熬着而已。
      而如今,是彻彻底底不行了罢。

      喉咙里干涩得很,玉婉心原本想坐起身来倒杯水,可是尝试了几次,发现连坐起身来都困难,索性就这么躺着不再动弹。
      在隐隐约约预感到自己似乎再撑不过去之后,玉婉心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与贺郁有关。

      反而是她已被流放的爹娘。
      那么大年纪,去那么远的地方,路上风吹日晒,官差的鞭打,比其她现在仍在贺府锦衣玉食,简直是天壤之别。
      也许看着她这样虚弱的份上,就当是最后一个愿望,不知道能不能求贺郁去圣上面前求上一求。多多少少,找个清明的人把案子再审一遍罢。

      还有玉辉,给点钱让他去清河镇,或者哪里寻块良田好好安置;
      她年少的弟弟从来体弱,托人找些药材吧;
      煞婆伺候她这么久,最后手头还有一点零散物事便给了她,怕只怕身为贺府的管家这点东西也瞧不上眼罢……

      思绪千转,玉婉心想了很多,甚至回忆起很多年前她和娘亲住在玉府里的情景。那时候的娘亲还很年轻,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双眸明亮,望着她的眼神温柔而疼爱。
      我的婉儿,我真但愿你别学我……若是有那爱你的人相伴……
      倒不如一生清贫……

      娘亲的话仿佛在耳边回响,带着深深地叹息,似是历经沧桑之后的感慨。
      可是玉婉心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娘亲的眼神深处藏着无奈心酸,就好像知道说了她也不会懂得,可偏偏仍是想要嘱咐。
      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

      现在她懂得了,可是已经晚了。

      玉婉心挣扎着闭眼,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巾上迅速地渗透无迹。
      这大约是嫁到贺府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肆意地哭泣了。
      无声,却痛到魂魄里。
      每一滴血液里都写满了她的伤痛,每一寸相思都在时光的流逝里燃烧成灰,她的青春,她的容貌,她的七窍玲珑心,全部都埋葬在了这一座名为“贺府”的宅子里。

      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挟着傍晚的暖风吹进屋内。
      来人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像是沉重得必须贴着地面才能移动。

      玉婉心动作困难,现在也听不见声音,可是她仍是感觉到了。
      是贺郁来了。
      拼着最后的气力转头在锦被上把泪痕拭去,玉婉心狠狠闭眼再睁开,换上一副平日里素淡疏离的样子,才转头对着床前的男子身影勉强笑道。

      “妾身不适,劳烦夫君亲自来看。不知……素梨妹妹那一日……?”
      这几句话已经说得虚弱之极,玉婉心也只是顺口一提,那一日她晕倒之际似乎隐隐约约听到素梨的惊呼。
      贺郁听了玉婉心的话却沉默不语,只是四周打量了玉婉心的房间,便侧身直接坐在床沿上。

      “夫君这般坐着……咳咳……”
      看着贺郁找不到多余的椅子,玉婉心本想说让煞婆去拿把来,却没想到一句话说的急了,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贺郁看着玉婉心大口呼气又不住地干咳,忙抬手想扶起玉婉心,却被挡住。

      玉婉心咳了好一阵,直到苍白的脸色上也多了一丝红晕,才将将止住。
      “不碍事的……”
      笑着抬眼,玉婉心发现咳过之后反而耳朵灵敏了些,左右是可以听人说话了。

      她有很久没有细细看过贺郁了。
      今天的他一身湖蓝,恰似她初见他时的俊朗清逸。只是狭长的眼睛里再不复当日风流,而是深深地望不见底,望着她的眼神带着隐隐的迷恋和绝望。

      沉吟了半晌,贺郁抬手替玉婉心把被角掖好,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沙哑,好似几天几夜没阖过眼了似的。
      “素梨小产了。”

      (十)

      玉婉心闻言不由得一惊。
      小产了?是……他的孩子?可是因为那天……
      她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玉婉心本来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况且她现在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哪里分得出同情给他人;可是一想到失去的恐怕是同她的孩子一样的幼小生命,又不免心痛惋惜。

      “素梨妹妹受苦了。”想了想,玉婉心仍是开口闻言劝慰道。“夫君去寻些好药来,多多养护,素梨妹妹当保重身子才是。”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来日方长。”

      若是之前,玉婉心绝计想不出自己眼下会这样淡然地和贺郁谈论他另外一位妻子的问题,更何况他们之前明明已经把话都说开了来。
      可是那四个字,来日方长,似乎触动了她心里的某一处琴弦。

      是啊,他们还可以来日的。只要贺郁还爱她,只要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少了个孩子又算什么。
      可是她……

      如今计较这样多作甚么,左右已是将死的人了。这一点,想必贺郁和她还要清楚,不然也不会让太医瞒着什么也不说了。

      “嗯。”
      他们之前在湖心亭上的争吵好像没有发生过,贺郁并不似深爱素梨所以心痛的样子,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俯下\身深深地望进玉婉心的眼里。
      “婉婉……”
      他抬手,微凉的手指拂过玉婉心的额发,粗糙轻柔,带着怜爱。玉婉心仰头和他对视,男人的眼神专注而炙热,仿佛另一双手,一寸寸抚摸她的肌肤。

      贺郁离她如此之近,连温热的鼻息都浅浅地喷洒在她的颈畔。玉婉心感觉不太出来,只是本能地微微扭头躲避,不自觉轻声呼唤。
      “啸卿……”

      听闻那两个字,贺郁的眼里闪过一丝喜悦,随即又沉沉没入漆黑中。
      “我的婉婉。”
      他轻声呢喃,语调缠绵,又侧头在玉婉心的耳边落下灼热的吻,带着书墨香气,复又贴着玉婉心的耳根低低念道。
      “枯梅清荷,艳桃素梨,哪及婉婉动我心。”

      贺郁的气息蒸得玉婉心有些发晕,只是随着他的亲昵闭,任他细细地亲吻她留有伤痕的脸庞。
      之前如何疏离,如何厌恨,到最后,她原来还是盼着他能够爱她的。
      要是他真的爱她就好了。可是他的吻如此滚烫,他的话语这般深情,又为何听着有末日的绝望,凄美得不切实际。

      “婉婉,”他仍在耳边厮磨,“我……”
      “我知婉婉怨我之极。若我拿命来还,婉婉可还愿意?”

      玉婉心蓦地睁眼,想扭头去看贺郁的神情,却被他压着手不许动弹,只是一直贴着耳边轻声说,声音极轻,可那几个字却一直听到玉婉心心里。
      “我也想有一个像婉婉的孩子,若是女儿,该有多漂亮?”
      贺郁没有管玉婉心轻微无力的挣扎,一直用轻飘的声音说,仿如在梦呓。
      玉婉心眨眼,仿佛真的看见了一个和她一样有着明亮双眸的小女孩儿,像瓷娃娃般令人怜惜。

      “婉婉,我是爱你的。你信我,你信我。素梨小产……”
      “我得死。”玉婉心开口接下去。
      贺郁挽住她腰的手僵住。

      玉婉心轻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那位……子宁公子是,那一位?”
      贺郁沉默着不说话,玉婉心轻笑一声,接过话头继续说。
      “啸卿,我确不知你官职何许,可我瞧出那一日下人来报时你的神情。”

      “你是我的夫君啊,纵然怎么恨你怨你,可到底是我的枕边人,我又怎么会看不出你表情里的恭敬。而素梨……”
      玉婉心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羡慕嫉恨有些可笑。
      “素梨,是他看中的人吗?她的身份尴尬,接不进去宫里,不能对外说,又想着你能照拂便放在贺府,却没想到最后竟然小产了。”

      “婉婉,这不是你的错。”
      天子所爱的人受了苦,他的孩子没有了,要迁怒于他们,何等容易。
      再怎么权力遮天,哪里抵得上龙椅上的金口玉言。贺郁无论如何也要给出交代。

      玉婉心的冰雪聪明贺郁从一开始就知道。听她条理分明地说明白,贺郁一点不否认,只是揽紧了她的腰肢,低低地唤。

      是啊,当然不是她的错。她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怎么对待素梨。
      玉婉心苦笑,最后仍是忍不住伸手抓住贺郁的衣袖追问。
      “那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掉我的孩子?为何?!”
      贺郁不爱素梨,可以说得通,可是关她的孩儿何事?

      可是贺郁却痛苦地闭眼摇头不说话。
      他要怎么说,从一开始她的身子就出了问题。依她的情况,有孩子就是死。她和孩子中,贺郁只能选择一个。

      但他不说话,沉默着背负一切。
      玉婉心突然哭出声来,想伸手推开他却又无力,只有嘶声厉问。
      “你以为你换来我死,我的孩子就会回来吗?你以为,这样做我变会欢喜吗?你死了,我又没了爹娘,如何过活……咳咳……”

      说到后来玉婉心已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味死死地抓着贺郁的袖子不放手。
      她说的都是假话。她哪里舍得他替她去死,况且她根本已经强弩之末,油尽灯枯的人了。
      原来这一次,要他们分开的,除了天子,还有老天爷。

      玉婉心咬着唇在贺郁怀里呜咽。贺郁的吻落在她的发心,抬手去擦她的泪水,打湿了整个手掌却也止不住她冰凉的泪。
      她痛,他也痛。只恨他保不住孩子,也保不住她。
      屋外天色暗下来,忽然狂风大作,雨点骤密地落下来,一夜西风凋碧树。

      这一夜,太黑了,太长了。
      他们要怎样才能一夜白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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