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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五) ...

  •   (四)

      三日之后便是迎娶素梨的日子,玉婉心今日带着煞婆出府原是要去贺府名下的裁缝铺子看看新服做得如何,顺道替素梨挑几件贵重些的首饰,免得教人以为她这个正妻没有容人之贤。

      素梨生得极美。
      而她早已是失容如失德,是残花败柳了。更勿论,在贺郁的手段下,她定是无后,更是教人轻视的。
      不过是数月光景,玉婉心竟想不通自己缘何回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若说她那日一心一意地以为自己得了天子的福气,能遇上贺郁这样的良人,今日她便也知晓,那般天之骄子的人物,并不是她能够把握住的。

      玉婉心吐出一口浊气,抬眼一瞧,煞婆已稳稳地端着一壶茶过来,脚步轻巧如风,全然不似那个年纪应当有的笨拙缓慢。
      纵使要娶那人,贺郁也不忘命煞婆跟随与她,可这究竟是伺候,还是监视呢?
      她可真是好大的面子呢,竟能劳烦贺府管家跟从。

      玉婉心淡然一笑,接过煞婆恭敬递上的瓷杯,抿唇细品,茶香浓郁,一如她冰冷清透的内心。
      那一夜贺郁千般嘱咐煞婆不可忘记给她药,她也便当做不知,任他端来的是千金药方,还是御赐名品,她也都笑着接下,一饮而尽。

      反正这一生,早已注定是他贺府的人,玉婉心再不生离了那人的念头——她要的,早已证明不过是镜花水月。
      右手不自觉轻抚上平坦的小腹,玉婉心清冷的眼中划过一抹凄然。
      她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便没了么。

      嘴角抿出一丝莫名的笑意,玉婉心把手里的瓷杯放在桌上,不经意间手上的玉镯碰在桌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一滴水珠轻轻打在花瓣上绽开,流露出少许空灵。

      “时候不早了,劳烦婆婆随我去看看罢。”

      *****

      从绣铺回来,一抬头已是黄昏。天边的云彩红得似火烧,恨不得滴出血来,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苍凉之感。
      她方才瞧过了,许是贺郁吩咐了人,那婚服做得极好极精致,一针一线都是由老师傅用上好的丝线缝制的。
      红火的锦缎上细细密密地绣着金丝牡丹花儿,开得艳丽,像是那新娘本人一样年轻而美丽。

      比她那时,可铺张得多了。
      玉婉心的嫁衣,都是她自己缝的。自拜堂那晚过后,便被她锁在了箱子下面再没拿出来过,如今看来,自以为是少女芳心,仍是比不得金珠银线。

      玉婉心自大病一场过后,仍是体虚,若不是为了那素梨即将的婚事,她倒是情愿整日待在屋子里不乐意动弹。
      不过贺郁不在,仅仅她整日面对着看不见的素梨,也颇有些不好受。

      原本煞婆执意要她坐轿子,只是她却不愿,非要这么一步步走路透透风,无奈之下才这般慢慢地走着。
      此时她扶着煞婆的手沿着街边慢慢走,左右内东城俱是权贵,没有一般的市井人家吵闹,也不担心小偷小摸。
      更何况,这些年下来,还真没有人敢在内城散步;若是有资格的,谁又不是奴仆顶簇,香车宝马呢。

      这内东城,有多少年的历史,又换了多少的主人?
      也许是太祖爷传下来的规矩,内城里边几乎没有什么大型建筑,只有忠臣权贵,还有足龄分家出来的皇子公主居住。
      深红的宫墙高耸,顶上是一圈明黄的琉璃,迎着晚霞如血,恰似皇权威严下,掩着白骨累累。

      都说一入宫门深四海,可她分明没有踏足过皇宫,那份沉甸甸的压抑却仍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枕边人……怕也是天子身边的人吧,只是不知做的什么事业?
      打一开始,贺郁就从不与她说朝堂上的事,甚至没有告诉她官职何许,只同她说让她在府里好生休养,想要什么都与煞婆说便是。

      她曾在夜半惊醒,一摸枕边的彻骨冰凉,忧心那人会不会不测,如今看来,原是她想多了。
      他好得很。三里外清河镇上,金屋藏娇,怎会不好?

      恍惚间,玉婉心低头,抬手拂了拂耳边的碎发,眯起眼睛自嘲地笑。
      早说不要再眷恋过往云烟,偏偏女人家心软,总是熬不住自己心里的坎。

      傍晚的微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玉婉心掩口轻咳,肺里涌起一阵绞痛,脸上颜色又苍白了几许。
      一边的煞婆慌忙替她抚背,神色稍有的担忧,玉婉心瞥眼,一边咳一边摆手,惨败的唇边扯出一丝苦笑。
      “不碍……事的,风寒……罢了。”

      远处传来皇城内部巡夜人的号子,拉长了尾音飘荡在凉薄的空气里,有奇特的穿透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本是日日听的声音,玉婉心却不知为何从里听出一丝悲怆,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桩事,唇边的笑意灿然,趁着苍白的脸色越发怪异。

      纵是金屋藏娇,如今不仍是不见人影,独留那素梨独自在府里。
      她是不是该觉得,自个儿不是被亏待的那个,而素梨,也不是被优待的?

      (五)

      三日的光景转瞬即过。

      素梨过门那天,也和大半年前的她一样。选的是晚上的时辰,没有宾客,没有亲家,甚至没有拜堂,没有嫁妆。
      比起新婚的她,甚至更为不如。
      只是这个笑起来纯真洁净,犹如春日里最明媚的梨花一样的盲眼女子,让玉婉心做不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她恨的,到底是那个男人,而不是这个同她一样受苦的女人。
      这天底下,除了她早逝的娘亲,恐怕再不会有那般的幸运了。

      冷眼看着主大堂的一切,玉婉心有一种恍惚,仿佛此时站在她面前,戴着大红盖头的玲珑女子就是她当日的样子。而一边依然微微地笑着、身着相似喜服的俊朗男人,还是那般的宠爱她。
      不知道,素梨会不会和她当日一样,带着羞怯和些许欣喜,被那人握住手拥入怀里呢?

      场面很简单。主婚人尖着嗓子喊完“礼成”之后,便在煞婆的示意下退了出去,独留下偌大的厅堂里,彼此心思复杂的三人。

      “郁哥哥,我是不是要跟婉姐姐敬茶?”
      似是不了解现在的气氛,戴着盖头的素梨作为新娘原是不该开口说话的,此时却轻声问了一句,语气坦然,让人不疑有他。

      “即是平妻,又岂能担当素梨妹妹如此大礼。”
      礼貌而疏离的一笑,玉婉心温言回道,看也不去看同她一起坐在上座的贺郁。只是就算不去看,玉婉心也感觉得到从旁边而来,落在她身上的灼灼目光。

      以为她会大哭大闹,指责他薄情负意吗?
      他太低看她了。且不说这样自降身份的事她素来所受的教育让她做不出,更何况……她要让他付出的是更多。
      否则何以偿她腹中孩儿的性命?!

      隔着面纱,玉婉心嘴角勾起一丝淡薄的笑意,很快又消失无迹,只有露在外头的琉璃明眸中,冰霜铺满。

      只是这一切,素梨全然看不见。听着玉婉心闻言拒绝了,仍是踌躇片刻,摸索着扶上一旁矮桌上摆着的茶碗,要与玉婉心相敬。

      “不必了。”
      不等玉婉心再一次开口,一直沉默着的贺郁竟然出声打断了素梨的动作。
      “素梨今日一定是累了,我扶你回房好好歇着吧。”
      “可是郁哥哥……”素梨从盖头下传出的声音有些模糊,有些疑惑。

      蓦地抓紧手里的帕子,玉婉心强忍着心里涌上的怒意,转头去看贺郁。却没想到,贺郁此时也正在看着她,墨如点漆的眼瞳中是她猜不透的暗潮纷涌。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俊,是她最爱的眉眼。剑眉星目,温润如玉。
      可现在瞧来,无端地多了可恨!

      “……如此也好。新婚之夜,妾身就不打扰夫君了,就此告退。”
      短暂地闭了眼睛再睁开,玉婉心站起身来,冲着贺郁微微一笑,惹得男人目光闪过一瞬的哀伤却再一次恢复平静。
      敬茶或者不敬,原和她没有关系的,何必动怒?是还在想着他会念旧情么。

      不想瞧见贺郁和素梨之后的情景,玉婉心转身走出厅堂。立在门外的煞婆见她出来了,便稍稍低头行了个礼,便悄无声息地跟在玉婉心后头。

      “劳烦婆婆把东西替我送到折月阁罢。”
      “是,夫人。”

      折月阁是贺郁为了素梨新修的院子,和她的画堂隔得不太远,她去过一二次陪着素梨说说话解闷,只见处处都堪称奢华至极。
      折月阁,折月阁。那女子的光辉,把头顶的皓月都折杀了么。
      她倒不是嫉恨,不过多少要替总不知所踪的贺郁照顾照顾素梨罢了。

      今天的敬茶,按规矩,她这个先进门的,自然是要给些东西的。只是被贺郁拦了敬茶,可是东西还是要给的。
      虽然她的娘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是她现在算是有一半在管着贺府的帐,手里头多少还是有些积蓄的。

      *****

      回了画堂,打发了煞婆下去,玉婉心取下面纱,有些疲倦地靠在榻上小憩,眼睛下有这一圈被掩饰得很小心的乌青。

      她替贺郁管账的时候,才发现这府里原来不是没有下人的,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有很少,平日里也不似别府四处游走,只有有事的时候才出现。
      玉婉心从小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命,缝缝补补之类的,都极擅长。原本煞婆曾询问要不要买个丫鬟来使唤,却被玉婉心拒绝了。
      自己也不过是个漂浮的命,何苦再教别人操劳。

      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差下去,喝了药也不见好转,每次做点事不出一会就会累,神智却又还算清醒,到了晚上反而睡不安稳。
      从前在待字闺中的时候,倒是没有这些个毛病,也不知是为何。

      自年初大病之后,贺郁经常不在府里,偶尔在,却又被她找着借口不予亲近。久而久之,贺郁察觉了她的疏远,便也不再常来画堂,到后来,索性连那些不知掺着什么东西的补品也不再送来。

      脸毁了,性子也淡了,玉婉心知道凭这两样,便留不住男人的心了。
      既是没有同房,孩子也不必担忧,那药,也就不用再喝了。

      额头里有着隐隐的痛,似是有人在颅内拿刀子在剜,不死不休。玉婉心懒得再去叫煞婆来,左右都是老毛病,自己伸手按按便是了。

      画堂里她的房间,很简单。
      一张红木桌,一张床,一架子的书,还有一个不大的衣柜,便是她的全部所有。其余的,都是贺郁那时候替她备置的,全都没怎么使用过。

      一边镂空的错银丝紫金香炉里点着天竺葵,听说可以安神,是贺郁特地从西域来的商人手里买的。
      淡淡的幽香一缕一缕浮在空气中散开,堙没无声。

      不经意间想起素梨和贺郁,玉婉心闭着眼,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今晚的洞房花烛,想必一定情深之极。要不是有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妻子,恐怕他们早已双宿双飞了罢。
      可她到底遗落了自己的心,这其中的是非,谁也说不清楚。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春天夜晚微凉的清风吹了进来,撩起床边的轻纱帷帐,上头挂着的铃铛清脆地响。

      “东西送好了?我不是说,不用来回我了么。”
      以为是煞婆办好事来回话,玉婉心靠在榻上懒得起身,有些不悦。

      “婉婉。”
      极低的男生响起,似是带着缠绵眷恋,轻轻柔柔地传进玉婉心的耳朵里。

      是贺郁?!
      按理说,这时候可是洞房春宵,他不去陪着素梨,跑到她这里做什么?

      有些惊异地睁开眼睛,玉婉心突地坐起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又让她不得不扶住一边的屏风稳住身形。
      “婉婉,当心些!”
      看着玉婉心虚弱的样子,贺郁原本站在外屋,现在情急之下连跨两步走近玉婉心的身边,伸手想扶着,却被她格开了手。

      这句话,不久前他是不是对着素梨说过?
      素梨是不能视物的,可她不是。素梨愿意受着,可她不乐意。

      唇边泄露出一丝冷笑,玉婉心等着眩晕退去,推开贺郁的手,低头整了整有些发皱的衣裙,对着贺郁弯腰福了福,神色淡淡的。
      “不知夫君来妾身房里,有何事么?让素梨妹妹久等,妾身倒有些惶恐了。”

      好像不能相信玉婉心对他是这样的态度,却又不能开口质问,贺郁张了张嘴,口里的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名字。
      “婉婉……”
      低低的呼唤,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想靠近却又怕她生气。

      当真是可笑。
      抛了她另娶他人,又不惜狠手杀了她的孩子,现在又要来假装什么好人。

      低垂着眉目,玉婉心不着痕迹地退到一边,只静待着贺郁开口。她不信,贺郁会什么事情都没有就跑来她这儿。
      刚才她分明看到,贺郁一看到她脸上的伤痕,眼中的异动。这样的脸自是比不得素梨美貌如花,若不是有事,谁愿意来看这样可怖的落魄女人。

      深深地看玉婉心一眼,她却只是低眉顺眼地站立,丝毫没有要靠近他的意思,贺郁唇边渗出一抹苦笑。伸手从袖中拿出一物,递到玉婉心面前展开。
      修长宽厚的手掌里,静静地躺着一根通体翠碧、似有光华流转的玉簪。

      玉婉心当然认识此物。
      方才,她让煞婆送去折月阁的东西里,就有这根簪子。有什么问题吗?难道,怕她在簪子上做什么手脚要害素梨么?

      玉婉心抬眼,仍是淡淡的笑。
      “夫君是怕这么锐利的簪子会伤到素梨妹妹的脸么?还是这样寒酸的东西不配素梨妹妹的恩宠?原是妾身思虑不周了。待妾身择日挑个更好些的,上折月阁赔罪去。”

      “婉婉,我不是这般意思。”
      玉婉心的话让贺郁眼里的黑色转浓,暗潮汹涌,映着屋子外的月色,晦涩不明。

      玉婉心不喜明光,所以画堂里并没有露在外的蜡烛,而全部都是罩在灯笼里。
      内堂里光线昏黄,有些暧昧的摇晃。玉婉心细细一看,还能看见贺郁俊逸的脸上深刻的五官。
      灯光在他的鼻翼侧打下阴影,浓密的眼睫下光影交错,看不清楚他的想法。

      “妾身愚钝,望夫君指点则个。”
      轻扬柳眉,玉婉心浅笑着反问,并不在意自己脸上的伤痕这般看来有多可怕,左右没人在乎,她也不必多虑。

      贺郁闻言抬头,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玉婉心,嘶声道。
      “婉婉,我原不信你是这般绝情的女人。”

      哦?绝情的不是他自个儿,倒是她?这可真是有趣。
      抿着唇不说话,玉婉心只是渐渐收起笑意,脸色有些苍白,沉沉地回望贺郁。

      “你明知这簪子是我为你专门从陛下那里要来的。你说你喜欢玉,我便都依着你,不再送你其他的物事。可你今日……你怎能再将这转手送于素梨?你可知她本来就看不见,性子又单纯,当然不能见你的讽刺。”

      贺郁有些痛苦地闭上眼。
      “婉婉,娶素梨本不是我意,你却执意让我如此。可如今我娶了,你却……”

      一声长叹,贺郁转身把簪子放到一边的红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大红的喜服衣袂飘扬,刺眼得教人落泪。

      贺郁没有回头,所以他不曾看见,站在阴影处的玉婉心望着他的背影,竟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放在有着可怖伤痕的脸上,如同雨后落花,残破而绝美。

      伸手将玉簪拿起,细细端详片刻,玉婉心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屋外夜色如水,一扬手将簪子扔进了外头的荷塘。
      “咕咚”一声,荷塘面上漾起阵阵涟漪,而翠碧的簪子依然不见痕迹。

      夫君,贺郁,贺啸卿,贺大人。
      哈,玉婉心扑哧一声笑出来,眼中早已一片死寂。

      你说曾记否,杏花天影,伊人青梅如豆柳如眉。
      如今,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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