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塞上牛羊空许约（完） ...
-
人生若只如初见。
富家小姐与江湖豪客的相遇历来不外乎“英雄救美”，只是沈琪与楚风行的初遇却是“美”救了“英雄”。
然而不管过程怎样，他们终究相恋了。
可惜沈家并不同意沈琪与一个江湖人来往，不仅如此，还为沈琪订了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就等来年出嫁。
于是沈琪便如同无数话本里写的那样，与楚风行私奔了。
不过携手江湖并不是有“爱”就足够的，江湖生活的诡谲和危险实在不是深闺小姐所能想象。再严密的保护也会有露出破绽的一天。一次失手，沈琪被人下毒了。
“我遍寻名医不得，琪琪的病已是不能再拖。于是我想到了可解百毒的融雪丹。”
“你为何偏要去偷？以你之地位，求一颗药也不是全然无望。”
“……事关琪琪性命，风行不敢去赌。况且自两年前起……”深衣男子抿唇，没有再说下去。是了，自两年前前土曜堂主身死，这些曾与他关系亲密之人在教中的生活都不是太好过，我虽然隐约知道，但是一直没能顾得上理会。
楚风行眉间升起抹抑色，接着道：“之前为求妥当，我将琪琪送回沈家安顿，待盗药归来，他们却不肯叫我再见琪琪。我连累她至此，本确无面目再见她，但……若不能亲眼见她无恙，我此生难安！”
——不能亲眼见她无恙，我此生难安。
此生，难安。
我心一颤。
一个青衣长剑的身影几乎立时便浮现上来，又蓦然压了下去。
只是心神，刹那间，软了一软。
***
听完楚风行的请求，我默默无言了一刻。
该说这人意外得实诚么？
我已承诺会尽力帮他，别人或许不知这话的分量，他却不可能不知道。
却只提出如此本分的条件，真叫我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憋闷。
……罢了。
“给你三天时间，之后自去领罪，我便不再追究他人。”
“是！”
第一日。
楚风行巳时出门，掌灯时分才回。
手中多了两样东西。
一张素白纸笺，一支木雕花簪。
坐下便开始发呆。
难道沈家小姐也厌了他，竟把定情信物都退了回来？
沉默半晌，将东西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双拳紧握，咬牙吐出一句：“我不信。”
第二日。
清晨出门，日入而归。
人已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花满楼从街市归来，叹息道：“市井传言，沈家小姐于下月初出嫁……”
“她失忆了！”楚风行打断道，“她，失忆了……”
“你可见到了她？”
他闭眼摇头：“没有，我去找了为她诊脉的大夫。”
这人竟是忘了自己是个江湖人不成？夜探民宅应该难不倒他才对。
果然这人只是看着多智，为人处事竟意外得老实。
比老实和尚还老实。
第三日。
我拦住要再次出门的楚风行，道：“城西流云寺，据闻近日有云游高僧在此挂单，赐平安符与有缘人，此符贴身佩戴可消灾解难，祛病强身。沈家小姐为表诚意，今日将亲往流云寺祈福。”
楚风行一怔，继而双目一亮。
“我与那寺庙住持有几分交情，可随我前去拜谒？”
“是！”
古寺宝刹，自有着一番沉厚肃穆之气。
楚风行入了寺门打听清楚禅院客房所在就自行离去。
我随着进香的人群进入佛堂祈愿。
木鱼声声，梵音渺渺。
跪在蒲团上合十而拜。
我佛慈悲，座下女子君归以最诚之心祈求我佛，圆我所愿，指点归途。不胜感激。再拜。
入而拜谒住持方丈。
长须白眉的老者盘坐于榻，指间捻着一串佛珠，神情慈悲祥和，眉目间隐约露出股看透红尘万千、历经世事沉浮之后的大智慧。
玄苦大师道一声佛号，道：“三年未见，小友可好？”
“多谢大师记挂，君归尚且安好。”双手合十一礼，我盘坐于蒲团之上，神色恭敬。对于这位佛法高深又对我多有点化的高僧，我一向充满了敬重和感激：“大师看起来也精神依旧。”
玄苦大师细细打量我一翻，神情中带着长辈的慈爱和欣慰：“小友如今看来，执念虽在，心魔已消，甚好甚好。”
心中暖意顿生，我笑笑，突然有些被长辈夸奖了的羞涩和不知所措，说：“大师当年对我费心指点，如果仍旧想不明白，岂不是太愚钝了些？”
“小友是有慧根之人，不用听老衲多啰嗦。”玄苦大师难得调侃一句，又道，“修佛即是修心，小友可知，‘修心’，修的是什么心？”
“自是佛心。”
“何谓佛心？”
“仁慈悲悯，通达剔透，不萦于物。”
“何谓‘通达剔透，不萦于物’？”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无一物，不惹尘埃。”
“何谓‘本无一物，不惹尘埃’？”
“心无所碍，去留随意，”顿了一顿，恍然，“这是……自在心。”
***
一片竹林。两个人。
一人静立林间赏竹，一人端坐房顶凝望。
无声叹气。
缓步走近赏竹的女子。
“前面香火鼎盛，姑娘为何独身一人在此？可曾求得平安符随身佩戴？”
搭讪这种事我已多年不做，如今做来却无丝毫凝滞之感。呵，当真宝刀未老。
“我观姑娘面色苍白，身形消瘦，气息虚浮，似是大病初愈之象，此处虽清静，到底阴凉了些，姑娘还是莫多呆的好。”
“这位姑娘懂得医术？我日前确是卧病在床。”她朝我盈盈一拜，感激一笑。
“只略知一二罢了。”
“多谢姑娘关心。只是沈琪心中郁结，并不愿在那房中闷着。”
“哦？姑娘可愿与我说说，纵帮不得一二，总能排解下心思。”我见她犹豫，又说道，“我只是路经此地，不日便要离开，姑娘也不必担忧日后见了彼此尴尬。”有些话，对亲近人说不得，对陌生人却能很轻易地告知。尤其是日后不会再相见的陌生人。
“沈琪绝无此意！姑娘若是不嫌烦，我很乐意能有个人说说话的。”
我点头微笑，摆出最包容的倾听态度。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房檐。
“……下个月初七，是我的婚期。”她眉间稍蹙，眼神放空地望着前方。
“你不想嫁？”我猜测道。
她稍作犹豫，摇头：“不是。裴大哥待我很好。听爹说，我们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在我卧病在床、死生难测之时，裴大哥都没有退婚。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嫁。”
“你爹说？”
“嗯，”她点头，道，“日前我患病昏睡不醒，醒来后却前尘往事俱忘。这些事都是爹爹和裴大哥告诉我的。”
“既是如此，你为何仍旧闷闷不乐？可是对这些事心存疑虑，怀疑你爹他们骗你？”我不着痕迹地试探。
“并非如此。爹爹纵有隐瞒，总不至于骗我。只是……”她双手交迭虚握于胸口，眼神温柔而迷茫，“尽管记忆尽失，我却总觉得自己似是在等什么人……若不等到他，我心难以安稳。所以我一再推迟婚期……只是那人却始终不来……裴大哥纵容我许多，我不能一再对不起他……”
我一时沉默下去。
林间清风穿过，竹叶的清香萦绕鼻间，给人心神带来一丝清明。
忆起与玄苦大师所言，终是笑叹一声：
“求而既得，求而不得……自在心啊……”
日暮西斜，我一个人回到小楼。
花满楼正在侍弄花草。
他手下不停，含笑问道：“可曾见到那云游而来的高僧？”
我故作烦恼地叹口气：“传闻果真是传闻，从来都是真真假假的。哪里有什么云游高僧，不过是流云寺自己在开坛做法事罢了。”
花满楼笑叹着摇头：“你呀。”
我亦笑：“满楼可愿听我吹奏一曲？”
“君归既有此雅兴，花满楼自当洗耳恭听。”
***
“如今，你可悔？”
“不悔。”他沉声答道。沉默半晌，他又道：“只要她能一世平安喜乐，是不是我给的，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又有什么关系……”我低低一叹，转而问道，“你当初为何要去草原？若是能早点来见她，必不会到此地步。”
“……琪琪极爱草原风貌，我们曾相约，等我退出江湖，便到塞外牧马放羊。”楚风行一惯沉默的脸上满是回忆之色，“我便想亲手捉一只金凤蝶，等她醒来见到，必定欢喜。”
送走楚风行，我回房送出一只红血蓝鸽。
[楚罪从轻，免究他人]
我知道楚风行盗药一事并不如表面简单，定是有不少人从中暗助，否则他怎可能毫发无伤直到将融雪丹送到沈家才被发现？只是神教三年来已经历了两次大变，实在无力再起波澜。有些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罢。
看着黑羽白背的信鸽跃空而去，思绪亦随之渐远。一些往事隐隐绰绰而来。
……“我还没见过下雪呢。听说极北的地方，每到上元节满大街都是冰雕做的彩灯，等明年大哥陪我一起去看嘛好不好？”
“自然好。”
……“你本是练得刀法，怎的还偷学起我的剑招来了？当真是胡闹。”
“我这叫‘刀剑合一’，怎的算胡闹了？”
……“君儿，可愿随我回家看看？”
……“君儿，我……”
闭闭眼，压下那些不断翻涌的情绪。
有些约定，即便说出口了，也终是要成空的。倒不如不说的好。
我……并不曾做错。
是么，小阿姨？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塞上牛羊空许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