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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塞上牛羊空许约(三) ...

  •   到了应天府,我并没有立刻去找楚风行。
      而是直接去了扬州。
      看望一位故人。

      自我不辞而别,眨眼已过了悠悠四载。
      那位故人生性平和,品行高洁,朝夕相处的两个月叫我受益良多。若不是他的言传身教,三年前我怕是就已经自暴自弃,死在别人手里了。
      不知如今,他是否仍旧安好?

      江南百花楼,传闻从不关门的一座小楼。
      楼中栽满鲜花,正是繁花似锦之时。
      花间一人独坐,临窗听风,清洒怡然。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看到他的那瞬间,就会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的名字更能形容他这个人的了——“花满楼”,鲜花满楼,香花满楼。

      不告而入登上小楼。
      四年前我就是这样近乎无赖般闯进了他的平静。
      那时他也是这般,临窗而坐,折扇轻摇,静品香茗。
      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不前。
      ——任窗外风起云涌,自坐看春夏秋冬。
      恍惚间,这四年的时光似乎从未出现,我仍旧是那个有着开朗笑容却性情执拗的少女。

      花满楼已转过身来。
      “姑娘。”
      已不必问他为何能知道我是女子,或许是因为脚步声,或许是因为走路的韵律,或许是因为女子身上特有的香味。
      花满楼虽然眼盲,但是却比绝大多数人看到的都多。
      “姑娘,可有闲暇坐下喝杯茶?”
      明明是我不请自入,他却能说成主人相邀。
      我走过去坐下,看他熟练地将倒扣的茶杯翻转过来,注入七分满,递至我面前。
      温茶捧在掌心,静静看着他,眼中波光明灭。良久,嘴角终是不可自抑地勾出一抹怀念的笑涡,温言问道:“我是君归,‘盼君归’的君归。你可还记得?”
      “君归?”花满楼开心地笑起来,“是你,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问候如此自然,仿佛我不是离开了四年,而是四个月,或者四天。
      “你还记得我。”嗅着花香,品着香茶,心绪蓦然间宁静下来。
      “你的声音变了,脚步声也不同,我差点没认出来。”花满楼笑得越加温和愉悦。
      他没有问我有此大变的原因,似乎只要我不说,他就不会问。
      花满楼从来都是这么体贴而温柔的人。

      “当年我被师父突然带走,之后又是诸多杂事缠身,不曾和你道一声别,也道一声谢,一直深以为憾。”我喟然道。
      花满楼倾壶续茶,摇头笑叹:“怎的突然多礼起来了?”
      我一怔,缓缓笑开来,眸若朗星,眼似春水。
      当年我带伤闯进小楼,因着低烧神智有些不清楚,瞧他似乎温善好欺,竟厚脸皮霸占了他的房间,吞下药丸倒头便睡。第二日黄昏醒来,体温降了下来,人也清醒不少,才觉赧然。当下又是道歉又是道谢,颇为手足无措。
      那个笑若春山的男子便是折扇轻摇,和善道一句:“怎的这般多礼起来?”

      ——“满楼,我很想念你。”
      不管世事如何沧桑变幻,花满楼,仍旧是那个花满楼。
      仿佛不管前行多远,只要一转身,总能看到他坐在小楼窗前,折扇轻摇,笑如春风。

      花满楼将手伸出窗外,静待片刻,拢袖笑道:“天色已晚,我去掌灯。”
      我忙阻止:“不必,我晚间亦不曾点灯。”
      花满楼一怔,蓦然担忧起来:“你的眼睛……?”
      垂眸一笑,想起那段往事仍旧无法坦然。“当年我离开后不久,就突遭变故,为保住性命只好赔上一双眼睛。直到两年前才复明。”静静看着窗外黑幕低垂,风吹过耳际带起树叶摇晃的声音,“说来我真的要谢谢你。”
      “哦?”
      “失明的那段日子我常常想起你,想起你说的那些话,想起屋顶飘落的雪花、春风里绽开的花蕾、秋风中远山木叶的清香……也想起你的‘闻声辨位’。满楼,因为你,我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更好。”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
      花满楼摇头笑道:“我反而要多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有人肯听自己说话并且还牢牢地记在心里,难道不该谢吗?”
      我有些赧然:“……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能理解你所说的。”只是出事以后才发觉那些话竟然已经牢记在心。
      花满楼仍旧微笑,只是带了些调侃:“不必介意。当时你一定觉得我很啰嗦。”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有些沉闷的气氛蓦然轻松起来。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
      “所以朋友是不会嫌弃你啰嗦的。”
      花满楼静默片刻,然后朗笑出声。

      寅时正,穿衣洗漱。
      练两个时辰刀,天色已大亮。
      花满楼正在后园给花除草、捉虫。
      我静静跟着看了半晌,深嗅一口朝露花香,开口:
      “满楼,我饿了。”
      花满楼一楞,继而失笑,放下松土的小铲子,站起身:“好吧,我去做饭。”
      我欣喜道:“我来洗菜!”

      午后,花满楼抱起琴案放置廊下,轻抚琴弦。
      远山白云悠悠而过,林间绿竹吐露新蕊,山中花蕾迎风绽放。
      云飘飘,琴悠悠,风飒飒。
      靠在廊前,心绪宁静而松缓,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

      晚间时候,花满楼点起一盏灯。
      点灯当然是为了照明。
      小楼的主人不用灯,小楼唯一的客人也用不着灯。
      小楼的大门却是开着的。
      门既是开着,自然是为了让人能够随时进来。在花满楼看来,即使是一匹孤狼,在逃脱猎人的追捕时逃进小楼,他也是要帮上一帮的。
      而不管是朋友,敌人,或是过路的旅人,在夜晚,都是需要油灯来送些光亮的。

      比如现在。

      我去厨房做了些点心作夜宵,回来时便发现小楼又有了新客人。
      “若有难处不妨说出来,在下或许能帮上些忙。”
      “实不相瞒,此次确是来找花兄帮忙。”
      “哦?若真能帮上楚兄,在下定当尽力,楚兄不妨直言。”
      “我日前犯了大错,正被人追捕……”
      我心念一动,蹙眉推门而入:“你已不必拜托他,你何不直接来找我?”
      是了,我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楚风行!”

      烛光下那个模糊的深衣男子身形蓦然僵硬,继而紧绷。
      我端着托盘,步履从容,道:“我不打算动手,你最好也别动。”
      暗叹一声,放下点心,落座。
      花满楼斟杯茶递给我,微笑道:“莫非君归便是楚兄所说那人?”
      喝一口茶,神情终是轻缓下来,轻“嗯”一声,道:“晚间睡前不好喝茶的。”
      花满楼微微一笑,举筷轻磕盘沿,一本正经道:“睡前也不好吃点心的。”递给对面那人一双筷子,“楚兄也不妨用些。”
      那人沉默一瞬,终是放松下来,接过筷子,道了声“多谢。”
      结果,那盘点心倒有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双双将目光投到花满楼身上。
      他握扇的手一怔,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提议:“天色已晚,我看楚兄似是有伤未愈,不如先在舍下休息一晚,待明日两位再坐下来好好商谈,或许会有转圜的余地也未可知,如何?”
      当然无异议。
      待安顿完楚风行后,花满楼与我散步至廊下。
      清风、明月、花香。一派闲怡舒适。身边那人更显出几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味道来。
      “今夜可有星?”
      “天悬星河,繁星灿烂,见之忘俗。”
      “想必是美极的。”
      “嗯,是很美。”

      “满楼,我与楚风行并无私仇,只是国有国法,家亦有家规……若是明日他所求之事不可允,我只能强行绑他回去。”
      “我明白。楚兄是我朋友,君归又何尝不是?花满楼必不会叫朋友为难。”

      ***
      静卧榻间,真气运行一个周天。睁眼。满目漆黑。

      楚风行偷盗融雪丹,又先后潜逃两次,罪名的确不小。不过,凡事都有个例外。
      只要我确实不愿严加惩办,依着楚风行从前在教中积累的声望,也不一定会被揪着不放。再者说,“人治社会”与“法治社会”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只要站在食物链的顶端,那么大部分的规矩律法都可以当做摆设。
      有罪和无罪,重罪和轻罪,有时候也不过是一念之差或者动动嘴皮的事情。
      我回忆着金曜堂主告知的情况,细细想了一翻,觉得只要楚风行不要求无罪释放,其他的差不多都可以满足他。
      虽然我对帮陌生人兴趣不大,不过既然他都已经找上了花满楼,那就要另说了。
      东想西想了不少,在窗外蝉鸣鸟语中,翻身睡去。

      梦中,似是有一个极熟悉的身影,渐渐溶于黑暗,追赶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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