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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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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城破之日,契丹军队已所余不多,眼看金兵一一清剿残敌、入城安民,少年的檀羽冲心下也松了口气,他循着大道一路去往城西,依照两个半月之前那封信上的地址,去找老师的住处。此时街上四散奔逃、都是先前给契丹人抓去做杂役的民夫,寻常住家不是紧紧闭门不出,就是连房子也空了,他正愁没处问路,忽然听见一缕箫声发自前方,正是耶律玄元时常吹奏的调子。
察知老师无恙,少年喜不自胜,他循着箫声一路轻快奔去,却在街角猛地停住,不敢再往前了。
那是一处二层的青瓦小楼,箫声隐约,就是从顶上那层的窗子传出来的。然而稀奇的是,本来西京城已见不到多少契丹人,纵然有三两败兵,也已是失了斗志、只顾夺路奔逃的,但是,眼下这屋子的大门之外,却立着七八个身材魁梧的契丹武士,各个身披重甲、脸带血污,虽然历经惨烈厮杀,其悍勇无畏的神气却丝毫未改。少年看在眼里,眉心一蹙,想道:这几个人,看样子都不是寻常武士,为何会围在这个地方?
耶律玄元是契丹人,这件事檀羽冲本是知道的。但是辽国亡后,契丹的遗族在金国做官的不少,耶律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是以这个先生的身家背景,檀羽冲也从没多问过。此情此景,少年心中隐隐地起了一个极不详的念头,但是仓促之间,却也说不清是甚么。
他找了个没人的壁角攀爬上去,贴窗而立,悄悄向室内窥探。只听一个低沉、勇猛的男子声音,用契丹话说道:“皇子,眼下西京城门已失,咱们的人马中了人家的诡计,也死伤得剩不下多少了,请您快跟我们走罢,不然便来不及了!”
檀羽冲心中微微一惊,暗忖道:皇子?这个武士是叫谁做皇子?西京城里,原来还有辽国皇帝的子嗣么?
这个念头刚刚一闪,便听得那个熟悉已极的男子声音淡淡说道:“元和将军,累得你们全军尽丧,我是十分地过意不去。但在下一个私出之子,名分不正,于你们的复国大计着实没有什么帮助。请你们自寻前路,从今而后,不必再惦念我了。”
那名叫做“元和”的男子,似乎也是一员猛将,但是在耶律玄元这几句话下,竟然大哭起来:“自咱们大辽亡在金狗手里,皇统沦丧,殿下的兄弟亲族,也多半被或掳或杀,就算您心中没有复国的念头,难道也不想着给先帝留一点血脉吗?”
这样的一个武人,疆场之上悍不畏死,眼下却在耶律玄元的面前痛哭失声,那情形也极为凄酸的了。但是那个男子却仿佛心如铁石一般,只是薄薄一叹道:“复国吗?这江山经历的战火已够多了,血流千里,徒增伤心而已。不用说我如今病入膏肓,无力随你突围,就算是还有余力,也是不能应允的。”
他这句话说完,忽闻窗外瓦碎之声,耶律元和大吼了一声,道:“是哪个?”立时一抖手里的长刀,将半扇窗户都打碎了去。众契丹武士转过目光,一愣之下,忽然齐刷刷怒吼道:
“是他!是他!”
这一声声的呼叫,饱含愤怒不甘,或许还有三分恨意吧!但是,那时轩窗之外、瓦檐上立着的只是个身材纤薄、脸容苍白的少年罢了,清晨劲吹的北风卷裹着他雪白的衣裳,看上去已是摇摇欲坠了。
耶律玄元向窗外撩了一眼,脸上并无惊讶之意。以他的武学修为,自然早知道是有人在窗外窥探的了。但是他却既不说破,也不遮掩,似乎倒好像特意让来人听到自己的一番说话一样。即使见到那人是自己的徒儿,他也只不过微微一怔,继而叹息道:“……冲儿进来。”
听到老师以素日的口气呼唤自己,少年便如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立时便是一个纵身,过去扑在了耶律玄元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了——檀羽冲父母过世得太早,他年纪幼小的时候无人疼爱,养成了敏感不安的脾性,即使长大了也不能全改,此时只觉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令自己惊惧不已、却又无力挽救的事情,除了凭本能地把耶律玄元抓住,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耶律元和指着檀羽冲道:“皇子,这……这……”他万万未曾料到,今日第一个登上西京城头的那个金国少年武士,竟然和他家主子是相识的。
耶律元宜伸手轻抚少年的长发,平平静静地说道:“这是我的弟子,眼下他还是个孩子呢,你们就不必多惹事端了。”
他这么说完,室中一片寂静,在这一个接一个的变故之下,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耶律玄元眼望窗外,秋日碧空湛然、晴朗可喜,然而晨风侵体,却又令他这个重病之人彻骨生寒,隔了片刻,男子才轻叹一声,慢慢地把怀中的少年推开了。
檀羽冲泪眼朦胧,身体颤抖,到了这会儿,哪里还有城外三军铁甲虎士高呼“女真天骄”时的半分模样?耶律玄元从袖中取了一管箫出来放在他手里,淡淡地道:“就是素日我最喜欢的那支曲子,你给为师吹来一听吧。”
少年虽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听曲,然而老师吩咐,他下意识地便乖乖依从,一边哽咽着,拿起那支暖玉箫吹了起来。
箫声一起,满室温柔,耶律玄元随着那旋律,最后看了檀羽冲一眼,便缓缓闭上了双眸。男子唇角边带了一丝的微笑,如叹惋一般极低极低地念道: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可叹我也只能学蝴蝶扑香,总归不是……能把花枝带月的东君了……”
他的声音渐细渐无,忽地满室的契丹武士都齐刷刷跪了下地,同声痛哭。檀羽冲不解为何,只是痴痴地望着老师年届四十、却仍然儒雅潇洒的面庞,冰冷的心湖之中,一个“死”字才渐渐地浮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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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西京城乱军之中,耶律玄元溘然长逝,于檀羽冲而言实在是一道刻骨的伤痕。以至于他昏昏沉沉地从西京回到上京,便大病了一场,几乎半年未曾出门。
原本完颜亮给他金牌、让他随军,也是有意历练历练他,檀羽冲一战成名,他也是喜不自胜。因此那个少年贝子回京之时,他也曾执手问候、在三军之前极力褒扬,从心底里引以为豪的。但是檀羽冲却不知怎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对周遭的一片赞誉之声,都一派麻木不仁的样子。完颜亮心里奇怪,放了他回家之后,便密令探子彻查西京之战,这才知道了还有“耶律玄元”这个人。
……从那时算起,如今已经整整五年的时光流过,然而每当檀羽冲引箫吹奏那首牡丹调,耳边心底,总是模模糊糊地响起了他的先生一字一顿、念出那诗句的情形,以及耶律玄元斩钉截铁的几句“血流千里,徒增伤心,我是不能应允你的”。所谓郁郁成伤,檀羽冲抱着始终这点心病无人可诉,那天与华谷涵稍稍交心,对方也是说了句一样的“我便如蝴蝶扑香而死,再无东君的回天之力”。彼时那个书生脸上的神色,同样是平和镇定中,夹杂着一丝不可言说的苦痛怅惘,与他的记忆两两相映,怎能不令天骄一时伤心难禁,不知是真是幻。而后来华谷涵在他的书房中挨了完颜长之一掌,血溅满地,檀羽冲便再也受不住了,在他的心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这个汉人书生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的!
此时两人病榻相对,执手相望,他情难自已,不知怎地,很想对华谷涵说一说西京鏖战的那段往事,但是愁上心头,一时也无可诉,只是能说道:
“……我少年时,曾在西京路随军平定契丹叛乱,那是年少懵懂,并不知何为征战,更是——更是累得我的老师过世了。从那之后,我便灰了心意,再不想做官。”
华谷涵哦了一声,喃喃道:“是吗?你不肯做官……所以才触怒皇帝。以你的声名本领,这也难怪。”
檀羽冲侧过身子坐在他旁边,倚着床柱,似乎深陷回忆中一般微笑道:“是,你道我的老师身为金国钦犯,为何非要冒险留在济王府,教我读书习武?”
“……你是檀家的长房贝子,未来的济亲王。他做你的师父,自然是希望你出仕之后,能按他的心思左右金国的朝局了。”
华谷涵几乎是脱口便答,说完之后,才隐约觉得奇怪,隔了一会儿,又续道:“可是你、你却不愿做官,这……”
那女真青年微微点头,“是,我师父确实是如此的想法。但是他的心念……我却只有到了最后才恍然明白。”
“那是什么?”
榻上汉人书生略微挣扎着抬起一点身子,目光炯炯,望着檀羽冲。那人眼中微微弱弱的一点光芒,也不知是伤感,还是执念了,只听他说道:“老师不喜征战,平生只盼着金、辽、宋三国能免去兵戈杀伐,让三国的子民,都能安安稳稳地谋生度日。”
他这话是出自肺腑,说完之后,便温柔地垂头看着华谷涵,全不想却激怒了那个书生,那人双眉一轩,在榻上急促咳嗽了一阵,才推开了檀羽冲相扶的手掌,冷冷地道:“空话说得倒是容易,你——你当是宋人乐意打仗的么?若不是你们金兵南下、烧杀劫掠,夺我两京之地,我、我们何至于——”
他说到这里,胸口断骨处剧烈疼痛,双肩连连地抽搐,虽说咬紧了牙齿,不肯出声示弱,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了。
其实对目下的华谷涵来说,身体上疼痛尚在其次,最为让他心里惶急难受的,是觉得自己原本的心念,被檀羽冲给动摇了!宋朝的军制,乃是以御制内乱为主,因此兵锋无力,对外征战屡遭败绩。其苟和偷安的政策,对辽对金都是一样。丧权失地,临安的文人虽倍觉屈辱,然而泰半对自己的君王是能怨而不能怒,因此上心中都纷纷地把过错推诿到“北方鞑子”凶蛮好战头上。华谷涵自小在临安长大,深受这种氛围的浸淫,成年后孤身北上、历练渐多,也知道其实并非那么一回事,但是目下他是宁可负隅顽抗,也无法在檀羽冲面前稍有松口的。
那人料不到他竟然这么回答,登时脸色一阵苍白,檀羽冲睁大了双眸,想了又想,只能强忍着心中汹涌的思绪,笑道:“我——我不该在你病中说这些事情的,只是、只是我以为你能懂——”
华谷涵转过了头,并不看他,他眼下心中烦乱无比,一时想着“原来他对我好,只是因为对老师负疚所致”,一时又想“怎地我这人心志如此不坚,他三言两语,就让我这样烦恼”,因此只是闭了眼,恨声说道:“你别弄错了!我、我不是你的师父,我也不懂你的心事!”
他毫不留情的一句拒绝话儿,让檀羽冲的身子一晃,细白手指不自禁地攥紧了榻上的织物,良久青年才勉强笑道:“……我不搅扰你,厨下熬着汤药呢,你先休息罢。”说完便径自起身,步子有些摇晃地走了出去。
华谷涵一怒之下,说出来的都是些刻薄之词,本就是知道要让檀羽冲受不住的,他背着身子躺在床上,觉得身侧那点暖意倏地抽去、耳边一阵脚步声,那人果然是出房去了。他心里忽然又觉得说不出地难受不甘,因此心乱如麻、一阵阵地茫然无措,一时只能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