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七章 ...
-
原来华谷涵心里有个计较,想着完颜长之敢找上济王府,必定是有皇帝授意在先。檀道雄位高权重,那人走这一遭,无论是不是能抓住他的把柄,总是要给济王爷心里留点芥蒂的。但是完颜长之行事手腕竟也十分的强硬,可见他心里对开罪檀道雄并不太过介意,说不定还存着点借此扳倒檀家的侥幸意图。那时候华谷涵豁出去性命硬挨他一掌,事后思忖,料得那人见他确实不会武功,必定自知理亏,反而会在完颜亮面前诸般遮饰了。
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伤势,这几天昏昏沉沉的,也没意识到满脑子的念头都是为谁打算。华谷涵自分和檀羽冲也不过是萍水之交,那人万万没理由为了他多么悲感,此时见他居然落泪,不禁心乱如麻,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得勉强安慰道:“你这人是独善其身久了,性子未免太过多情。别说我还没死,就是真的给完颜长之一掌毙了,也、也犯不到这样罢。”
檀羽冲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如失魂落魄一般,良久才道:“文兄,其实我认识你也才不过半年。你时常在心里笑我太傻,平白无故地,就对你花了许多心思,是么?”
这话无端而起,却让华谷涵听得极为难受,他本不想跟檀羽冲多说什么心事,然而伤病在身,人也比平时脆弱了许多,看着那女真贝子一张带着戚色的苍白脸庞,心底也掌不住,只是勉强笑道:“我知道你怕我行刺皇帝。”
檀羽冲紧紧握了他的手,惨笑着一字一顿说道:“不错!我见你一身绝艺,的确是怕你犯上行刺。但是……我也只想着能劝得你改变心意,平平安安地回去你的家乡临安!”
这话说出来,他脸上眸中,都是又恳切、又哀伤的神气,就算华谷涵怎么精明戒备,也都一丝一毫不会怀疑了,那书生往后躲了躲,反而很是难受迷茫的样子,问道:
“……你……为什么?”
檀羽冲深深吸了一口气,苦苦地一笑,“武林天骄,女真第一武士——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才被国中人称作‘天骄’?这个名字,在我并不是那么值得夸耀的!”
++++++++++++++++++++++++++++++++++++++++++++++++++++++++++++++++++++++
就是完颜亮初登基的那一年,借着金国改天换日、政局不稳的当口,北方契丹人起兵叛乱,策反了镇守西京路的一股守军,里应外合、偷袭大同。
那时新君刚刚上台,手下带兵的将领大半还都是上代的旧人,不敢大用,西京路兵备不足,只得急速从燕京拨了一支人马,日夜兼程地翻了太行山、赶赴前线支援。
在这支军队里,有个样子和一般士兵大不相同的少年,他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穿一身白衣,跟帅帐中的主将、臣属一起,同行同止,去往大同。
这少年年纪虽小,在军中的待遇却如同个万户长一般,因此士兵们都说他是姓完颜的宗室子弟,得了天恩,才有这般地位。他平日寡言少语,性子也冷冷清清的,和谁都不大讲话,因此也没人愿去亲近照顾他。
金兵在大同外围驻扎,一口气就过了月余,只是兵锋无力,怎样也拿不下城池。这一天,帅帐中主将午寝未起的时候,那个少年忽然来让卫兵通报,说是非得见一面不可,似乎有什么急事,再也等不得了。
当时带兵的完颜宁知道他是皇上特旨准许随行的,也不敢太过冷落他,只是激战之际,对一个小孩子他也没心思应付,只是草草地在帐中坐了,问道:“你有什么事?”
那少年袖着手,临风玉树一般立在军帐里,清声说道:“王师围城也有三十几天了,不知什么时候能见转机?我急着要进西京城去见一个人,迟了就来不及了!”
完颜宁听了这话,简直是气冲云霄,心想战事正紧,我哪能给你定个胜败期限?你这小子,说话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心里这么想,面上更不耐烦,只得推搪道:“公子再急,也急不过末将。但是敌军势大,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还是请你耐心等待罢。”
那少年听了这话,脸色一变道:“滞留在西京城里的乃是我的老师,若不是他此时病的重了,我也是不会麻烦将军一路带我来此的!若是再拖,我怕会为此抱憾一生。”
那将军听他说什么先生病重,心里只道胡闹,他无心再做分说,只是回道:“那也没办法,除非公子自己有本事,你几日令我军下城,自然几日便可以去见令师了。”
他这么说,原是想那少年知难而退,谁知对方听了,只是一皱眉头,锐声道:此话当真?
——在那片刻的功夫里,十六岁的檀羽冲心里也是经过了一番激烈冲突的。这场仗久战不下,在金兵而言,其实并非战斗力不足,而是三军军心不齐、上下观望的结果。阵前大半的将领,比起眼前西京的险情,倒是更惦记国都中争权夺势,好见风转舵、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但是,在檀羽冲心里,就算现在天塌地陷,他所牵挂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久无音讯也病况不明的耶律玄元。
这个先生,于父母双亡、性子孤清的少年而言,并不止于教他念书习武,而是隐约如父亲一般,是他艰难度日的时候唯一能依靠的人了。虽然耶律玄元的脾气颇为冷峻,也很少明明白白地流露温情,但是,在檀羽冲还是个孩童、心智脆弱的时候,也曾不知道在他怀里洒过多少眼泪,在他心里,明白师父是待他的好的。眼下听说对方重病,恐怕只有这一面可见,对他而言,只要还能想出办法,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去闯一闯。
他拿定了主意,便笑了一笑,忽然对完颜宁说道:“我离京的时候,天子就说过,将军你是三军将领中最可信重之人了——眼下新君即位,朝野内外官员,来日的前途还未知如何,不过将军的手边就有一桩西京平叛、力挽时局的大功劳,难道你没有这个上进的意思吗?”
他神情谈吐,一改方才的焦灼模样,这几句话说出来,不由得完颜宁一愣之下、心脏狂跳——他虽不是上代皇帝的亲信,但于完颜亶和完颜亮之前,立场也无太大偏倚,如今朝中改天换日,他当然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心,但是眼前这少年的一番话,竟似乎是说,皇帝对自己有看重之意,这场对付契丹叛军的征战,是给自己升官的台阶了?
眼看那少年人忽然伸手入怀,取了一块金牌出来放在桌上,正是完颜亮还是藩王的时候所用的令牌。
所谓当局者迷,话题涉及完颜宁自身的利益,这将军也不介意檀羽冲年少了,只是惊道:
“怎么说?难道圣上另有密旨给大人吗?”
他此时有求于对方,登时连称呼都改了。少年却并没接口,只是笑了笑,“晚上我到帅帐与将军详谈吧。”
——其实,在西京战况胶着的时候,檀羽冲身在前线,也曾多次想过是否有计策可以击破强敌、快些弭平这场叛乱。但是他胸中那些零碎的念头,眼下要付诸实施,可就不易了。不过时事迫人,少年此时也顾不了太多,回到自己住处,便提笔把先前所想的几种战法都拟了出来,他自己先逐条审视一遍,便在心里道:我这么做,算是欺君矫诏、干涉军务。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了。不然一拖再拖,演变成围城之战,不光城中百姓受苦,只怕局势也会旁生枝节。
他心意已定,便去帅帐拜会完颜宁。那将军自然问他完颜亮是什么意思,檀羽冲坐在毡凳上平静开口道:“急速拿下西京叛党,这就是天子的意思。陛下单单调将军从燕京西进平乱,本来就是希望你能立下这一功的。”
完颜宁脸上微露惊喜之色,然而却又有些发愁,“……人心不齐,纵然是我想为圣上效命,也是孤掌难鸣。”
“这事我已想过了,其实契丹人兵力不多,在外也无援军,他们死守西京,实在很是奇怪。将军不如暂且示弱,试一试引诱敌人突围脱逃,怎么样呢?”
檀羽冲说的这些话,本就是兵家必察之事,完颜宁也是女真的宿将,自然不会没想过,但是此时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口中娓娓道来,不免令他刮目相看,对檀羽冲的信赖也多了几分。不过,他心中却还有一个顾虑,便问道:“这条计策本来堪用,但我本不是驻西京路的守军,和这里其他几路的将官也都不算熟稔。这要如何示弱法才能保得内外两全?”
“……你可以撤军三十里,派细作去城中散布上京兵变、你有意回师勤王的消息。”
完颜宁大吃了一惊,心道“上京兵变”这种事也是能随便说来的吗?若是此战不下,皇帝一条“祸乱军心”的罪名下来,自己连性命也是不保的!然而那少年的心思甚为坚定,只是一笑道:“无妨,圣上虽然督促你并不严格,那是信任将军的缘故。这西京城旁的军队里,国都的信报都是三天一到,给他们报平安的消息,你只管做去,决不至于在这里酿成兵变的。”
【……其实,就是从帅帐请命的时候起,檀羽冲自己也想过几次此战的奇怪之处。契丹军队既无立足之能,便该止于劫掠、及早离开,不应该死守城池的。但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总是人力不及,任凭檀羽冲再怎么聪明,也料想不到这种战况,竟也和他自己有莫大关系了。】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完颜宁看着手中那块明晃晃的金牌,也只得咬一咬牙,说道:“那——末将的身家荣辱,这一回也就拜托在大人手里了!”
++++++++++++++++++++++++++++++++++++++++++++++++++++++++++++++++++
这是天德二年秋末一个子夜,北风寒凉、四野寂静,从西京城郊往四周看去,远处的连绵的山岭隐约可见。算起来金兵围城已有两月,战心已不甚强,入夜时分,除却值夜的士兵,都纷纷歇下了。在诸路守军之中,只有完颜宁的军队在几天前拔营往西北撤了三十里,他给僚友的借口是原营寨距离水源太远,人马饮水不易,暗地里却日日戒备,分派哨兵驻守各处道路,防备敌兵逃逸。
大约是后半夜寅时,只听北山一声弦响,静夜里忽然人声马嘶,兵器交击的声音里,飞矢如雨,满山都是飒飒之声。驻军城西的将领最先得报,说是北边完颜宁的军队正在和敌人厮杀,这将军一惊之下,急忙从行军床上跳起来道:“怎么?敌兵弃城了?这大好的机会,偏巧让他捡到!”一边说,一边急忙召集麾下将领,也不对完颜宁施以援手,径自往北门驰去,想要率先破城争功。
完颜宁既然在北山截住了敌兵,自然派了人手包抄后路、防止敌人战败回逃。但是这一仗直打到黎明时分,他与西路两支军队,将契丹人一支断后的人马夹在中间厮杀,居然还是战之不下。两军在城门前反复争夺,堆尸流血的惨烈景象前所未见,却始终分不出个胜败高低。
这边完颜宁心中纳罕,暗道:这支契丹兵是哪里的精锐?他们大部队都败亡了,却还能在这里死战不退,也当真算是英雄!
然而当此时,他心里对敌手的佩服是一回事,自己麾下军队死伤太甚,却又是让他头疼的了。这一战,完颜宁也算堵上了自己的性命前程,刚刚心一横,要调自己的亲兵上前和敌手一争高低。忽然耳边一阵马蹄声驰来,少年的嗓音冷声说道:
“完颜将军,此间大势已定,城头这一阵,我便替你夺下来吧!”
话落人已远,青白天光中只见一乘白马,载着个衣衫如雪的少年,如风一般向着脚下的修罗场而去了。
这个人自然是檀羽冲。他见着战场惨烈境况,生怕自己迟去一步,金兵破城之后玉石俱焚,连找寻老师也来不及,当下不顾一切,单人独骑便冲下了战场。
他一人一马,在乱军中飞驰而过,距离城门还有百来步的时候,护城河的吊桥上两军乱战,已不能让他从容冲过。当此时,檀羽冲更不后退,马踏战场,风拂乱发,他随手自身旁尸堆上抄起一张铁胎弓,单手一勒缰绳,□□白马长声嘶鸣,急停之下,已是后蹄直立!
在这瞬息之间,少年伸手捻了壶中的羽箭,双臂一振,已在马上将一张强弓开得如满月一般。
……其时城门前千军厮杀,檀羽冲这么立马开弓,也无一人来注意他。然而弓弦响过,诸军只听头顶上一声崩断,仰头看时,城墙上契丹的军旗离了旗杆,便如落叶随风一般、轻飘飘给北风卷上了高天!
城头旗落,契丹人阵脚便乱。金兵趁机大呼“城门失守”,一拥而上,片刻便把吊桥占了。
这个时间,正是黑夜褪尽、玉兔将隐之刻,忽然间天际万道光芒一闪,一轮白日已从地平线挣脱开来,将秋日晶莹剔透的光芒,洒满了西京城头,那淡淡的、与染血的修罗场殊不相称的暖光,也萦在城头那个轻袍缓带、衣衫如雪的少年人身上。
城下千军仰首,城中万众瞩目,都只看着这个连甲胄也没穿、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向何处去的少年,在旗落之处扬头望了一望。头顶太阳陡然辉光耀目,他一个纵身,便即不见了。
在远处,这城头落旗的一幕也尽数看在完颜宁眼中,这个久经沙场的战将,也不禁一时心神俱为之夺,暗道自己征战半生,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武人。他心下赞佩,口中便不由得喃喃道:“少年丰采,真堪称一代天骄!”
——他这一句话从胸中吐出,帐下一队队的卫士听得了,便也扬声鼓噪,那纷乱激动的呼喊,渐渐汇聚成一股巨浪,如战号一般齐声喊道:
“天佑女真!天佑大金!武林天骄——”
这一浪一浪的喊声,如潮水般从乌压压的金兵大阵中传了出去,如风一般扬遍战场,远近皆闻。俄而一声钝响,西京的城门,已是给攻城的士兵占据,完全打开来了。
就是这个战局落定、万众皆欢的时刻,只有那个急趋远走、去寻他的先生的少年,还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怎么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