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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此中明日寻知己,恐似龙门不易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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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十七年三月廿七,上降恩旨,宣渔阳崔氏嫡长女上殿受封。
夜熙跪在殿下,繁复的冕服如绚烂的花朵在清冷的黑色地砖上铺陈绽放。司礼太监尖锐嘹亮的嗓音划破安静的大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崔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
她恭恭敬敬的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交叠的手掌,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涌了上来,一会儿是想着父亲当年封侯拜相是如何场景,一会儿是书里说过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盛年有时,一会儿是凌子安在西郊树林荫翳下温柔入骨的眼神。
恍恍惚惚间听见圣旨似要结束,“封食邑万户。”刚开口打算谢恩,却又记得似乎少些什么,果然,又听见那句万年不变的““钦此。”她谢恩叩首,缓缓站起,接过玉轴金卷。
天宝殿光影煌煌,明黄色犀利刺眼。紫袍金袋的官员垂手跪坐在她身后,身前九阶玉台蟠龙张扬。延禧帝和子安相似的脸,隔的太远,怎么都看不清。
百年华堂之上,她觉得有些隐秘的不安与忐忑。可是,又有什么好不安呢,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这其中的取舍,她不是早就算计清楚了么。双手在九重华袖下捏紧了玉轴,有什么好怕呢,早晚都得这样走过。
崔家,更为她自己。
延禧帝近年来身体不佳,越发越不耐这些仪式繁琐的典礼,册封主礼一毕便摆驾独自回了咸安宫,连往年招新晋侯爵私下训话的惯例也一并省下。
于是空剩夜熙一人留在天宝殿外收百官朝贺,夜熙进京已有些时日,日日被秋白念白两兄弟带出去歌舞笙箫,这百官之中见过的到有大半。那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下,他们中有人风流恣意,有人拘谨束手,有人滑稽可笑。但在这天宝殿外的本初道前,他们看起来毫无二至的谦和虚伪,端谨圆滑。
一声声恭喜,一句句崔家有女如此,琅君当可含笑九泉。不论哪朝哪代,官员们永远也不会失却的技巧就是信手拈来这样花团锦簇的称颂文章。夜熙尽最大努力笑着与诸君应合,但心却像坠进了冰窟窿一般。
没有册封后的惯例训话,这是不是延禧帝摆出的姿态?他根本就不承认她是崔家新任的侯爵。以一女子之身独撑将门,她一直以来都坚定的相信这就是她的宿命,她的责任。但也不得不承认,对大多说人来说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谈。
大越对女子宽容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贵族女子允许入仕,平民女子可以行商。但军中却始终是男儿天下,崔琅死时,崔家再无成年男子,延禧帝一面哀叹从此朝中无战神,一面削了崔家一半兵权,只留另一半留给崔家那个空空的爵位。如今她已正式承爵,姑父已失去了代管兵马的立场,她若不能使延禧帝相信她同样有叱诧疆场统帅千军的能力,崔家就有可能被彻底夺权。
崔氏先祖崔晏是跟随高祖打天下的前朝贵族,崔家的历史比大越还长,崔氏祠堂的宗谱可以上溯近千年。近千年的荣耀辉煌。
她恭谦的对着恭贺她的二品大员说着前辈谬赞了,手却在宽大的袖中紧紧的捏成拳,崔家决不能败在她手中。
打断这仿佛永无休止的应酬的是皇后的懿旨。声音尖细的宣旨大太监宣她进后宫正殿重华宫见驾。
夜熙站在走廊上候旨,没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便出来宣她进殿,夜熙恭恭敬敬的跟上,心里却不住的疑惑,皇后这个时节宣她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华宫外树木过于葱茏的缘故,大白天的,竟然也让人觉得阴森森的,仿佛连日光进驻这里都会失去温度。夜熙觉得胳膊上鸡皮疙瘩莫名其妙全起来了,进京后第一次有了些许惶恐。
她进了大门,里头伺候的宫人拉开了华丽的帐帘,整个大越最尊贵的女人端正的坐在主位,她照规矩低头跪下。
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女声响起,“崔家嫡女,叫夜熙是么。”
“不用拘束,到本宫身边来坐。”
夜熙行礼谢恩,一抬头看见上座上的女人,正红的皇后常服,凤穿牡丹的绚烂,却压不住这个女人的一丝风采,说不出五官有多好看,可拼在一起却有熠熠生辉的夺目。
皇后很友善的招呼她过来,“夜熙今年多大了。”
夜熙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此时应该的尽量装的娇俏可人,于是她脆生生的答了句“臣十五了。”
皇后也应景的拿出一副母仪天下的慈祥派头,牵着她的手问些零零碎碎的杂事。夜熙心头的点慌乱在这闲闲碎语中消失的一干二净。只觉得这皇后有种奇妙的亲切感,好像透过她在找寻些什么,是母亲当年的姐妹么。
这次却是夜熙猜错了,皇后的确是她父母的故友,却不是母亲,而是她父亲。大概是比她现在大个两三岁左右,她父亲进京封爵。夜熙自己是就是崔家人,不会知道当年渔阳崔家的公子在京城女儿的心中是多旖旎传奇的念想。
位高权重,年轻英武,又因着崔家禁娶妾室的家训而显得情深意长。垂杨桥头,崔琅嫡仙般清俊的身影不知倾倒了多少女儿的芳心。
皇后其实是有些不甘的,当年最先与崔琅有那些暧昧情思不是杜芊容,是她。还记得那年中秋,曹和轩内分曹射覆觥筹交错,轩外湖风微凉月色皎净,她和他厌烦了喧杂,偶然遇到了一处。本来是抱着结交助力的心思,谁知道竟真的很聊得来,天文地理诗词歌赋琴书画,她说些世家圈内的趣事,他说些北疆的风土人情。东方鱼肚翻白时,才发现居然这样聊了一夜。
如果就那样下去,她的人生该会是怎样呢,皇后看着夜熙,夜熙长的像杜芊容,但气质却接近崔琅。虽年纪尚幼虽容颜明媚,骨子里却是一样的淡漠出尘风度。如果这是她的女儿,会不会更出色,更像他呢。不过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好不甘的,到现在这个时候,谁也说不清当年究竟是自己舍不下这后位还是他先爱上了杜芊容。
但说到底,大概她和崔琅,谁也没后悔过吧。
她有她的家族,崔琅何尝不是要顾及他自己的江山。
她笑吟吟的牵起夜熙的手,就像牵起恍然如梦的少年时。
“本宫听人说北边风土人情与京师大不相同呢,你若得闲不妨今后就多到本宫这里走动走动,给本宫说说北疆的风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