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凰台》夏殊音

73、激流（5）

　　“外祖父，我想和你一起玩……”上官夙却不依，高高地嘟起了小嘴，扯着霍光的深衣下摆直撒娇，“阿夙不要一个人玩，外祖父陪我嘛……”
　　“阿夙，外祖父要和阿母说话。”霍幸君出来扮黑面，“又不听话了是不是？自己到一边去玩。”
　　“好嘛……我知道了。”他气鼓鼓地把嘴嘟得更高，带着万般不爽慢慢走远了。
　　“阿公，家中一切可还好？”等儿子走得足够远了，霍幸君才看着父亲重新开口，目光中有诸多感慨，“太久不见阿公了……女儿似乎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还好。你那几个阿妹都嫁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你六妹和七妹。你六妹也许了婚，不久就要于归，家中就只有你七妹成君一个了。”霍光看着由已逝元妻所出的嫡长女，发现她神色沉静，举止从容，大有东闾氏当日风范，早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只知任性使气的小女儿了，不由也是一阵感慨，“幸君，你终是真正长大了，阿公却老了……所谓‘逝者如斯夫’，一转眼间就连阿夙也长这样大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啊……”
　　“阿公若是老了，那么女儿也会陪着阿公一起的。”霍幸君扬眉一笑，眼中有细微的怅然，“不过，比起上次相见，阿公是真的憔悴了许多，是为国事操劳太过了。”
　　“没事。”他摇了摇头，不在意地笑笑，“女婿对你还好么？”
　　“很好的，阿公不用担心。”她微微一笑，但看到父亲笑容中的疲惫与憔悴，唇边的笑意也转淡转凉，“阿公，那些事……我都听说了，你一个人要支撑大局，一定很辛苦吧？”
　　“幸君，你都知道了？”有些诧异于女儿说出的话，霍光猛地将目光投向她，一瞬不瞬。
　　“虽然夫君从来不和我说，但我每一件都知道，从夫君一意逼念君进宫，到鄂邑长公主为陈充国阑入殿中入马二十匹，再到这次丁外人射杀前任京兆尹樊福。”霍幸君神色冷定，一一向父亲说来，“很明显，自夫君被封为桑乐侯之后，上官家与鄂邑长公主已经非常亲密了。我还听说，连御史大夫偶尔也会在上官家与长公主甲第出现，其意自明。”
　　“幸君，苦了你了，身为霍家的女儿，却做了上官家的新妇，夹在中间两面为难。”听完她这一番分析，霍光不由怅然叹息一声，看着日渐成长起来的女儿，目光中涵着甚多苦涩，“我与上官少叔本是多年莫逆，却为了一个‘权’字走到如今的渐渐背离，我实在无奈……幸君，我真是太后悔当年的决定，若能再选择一次，我定不会把你嫁入上官家。”
　　“阿公，女儿一点都不苦……苦的人是阿公。”她摇摇头道，“夫君一直待女儿极好，女儿已经满足，不复他求。”
　　“幸君啊……你如今的性子实在像极了你皇妣当年。”霍光看着长女，将目光投向那坟冢，低声嗟叹，“我当初负你皇妣良久，如今却又要耽误你。”
　　“阿公，你不要这样说。一切都是我情愿，没有谁逼我一点，我知道皇妣对阿公一定也是这样的。”她微笑起来，笑容中尽是温柔与满足，“我说的都是真的——阿公，你可明白？”
　　“幸君，若是将来有一日……”听到此处，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他霍然回身看着她。然而，看到她那充溢着幸福满足的微笑，他心中蓦地便似有利刃对穿而过，那句已到嘴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阿公，即使你此刻不说，我也知道那一日终会到来，而且不会太远。”看到父亲那沉重神色，霍幸君登时明白过来，脸上瞬间变得苍白，一双远山秋水般柔妍娴静的明眸却在此时一转，尽是坚定，奕奕闪亮如星。她就在那奇异的眼神中笑起来了，“你放心，我知道怎样权衡轻重。”
　　“幸君……”本想问她会选择哪一方，但心念一转就猜出来答案，霍光也不想再问，只是伸手轻轻掠了掠她耳边的鬓发，沉沉叹了一口气，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父一而已，人尽夫也。”霍幸君苍白着脸微笑着，“阿公，你方才可猜对？”
　　“幸君！……”果然让她的答案惊住，霍光微睁大了眼，伸到她鬓边的手也在那一瞬间停住，“你是否想好了？你真想这样选么？”
　　霍幸君所说的话出自《春秋左氏传》：厉公四年，祭仲专国政。厉公患之，阴使其婿雍纠欲杀祭仲。纠妻，祭仲女也，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母曰：“父一而已，人尽夫也。”女乃告祭仲，祭仲反杀雍纠，戮之於市。厉公无柰祭仲何，怒纠曰：“谋及妇人，死固宜哉！”
　　——父亲只有一个，而人人都可以为夫。
　　“阿公看样子是猜错了，所以这样惊诧。”她仍是那样子微笑着，抬起亮得奇异的眼眸与他对视，眼底忽地闪过一丝孩童般的顽皮，只见她微歪了头笑，那模样倒似弱女在向慈父撒娇，“阿公也希望女儿这样选的，否则方才为何要叹气？既然这样希望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阿公还为何要问我是否想好？”
　　“幸君，你这样聪明。”被女儿一连串问题彻底难倒，霍光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就算我这个做阿公的，在你面前也隐瞒不了一点心思——若你生为男儿，我不知能省下多少心思。你那阿弟又顽劣又愚笨，他能及得上你万一，我也就满意了。”
　　“不是女儿聪明，是阿公不在女儿面前隐匿心思，才能让女儿侥幸猜中一点半点。”霍幸君略有得色地一笑，随后神色却转黯，“若是征和二年什么也不发生，若是伯父不是那么早便去了，该有多好……阿公就不会为了一力撑起全局而耗费这样多的心神。”
　　——她的伯父，正是多年前名震九州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他十八侍中，少年征战成名，同舅父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一道横扫漠北、威名赫赫，堪称“帝国双璧”，让身为天之骄子的匈奴也畏惧退避。然而似是上天也妒这少年将才，他早在元狩六年便已物故，只令后人追慕嗟叹。
　　“幸君，别这样想。”提起那个早逝的兄长，霍光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沉痛，之后微笑道，“你性情坚毅果敢，倒有七分肖似你的伯父。记得少年时我跟在他身边，他遇事总是如此决断勇毅，绝没有半分拖沓。”
　　“所以说，阿公你方才问我是否想好，实在问得太多余。”霍幸君收起了小儿女嗔态，正色道，“既然我有七分肖似伯父，阿公你自然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我本心的选择。”
　　“幸君，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权衡……若你心思中有半分出了差错，只怕那一日到来时，你会恨阿公。”霍光微微阖起眼，隐约露出疲态，“你是阿公唯一的嫡出女儿，阿公不希望你恨我——到得以后，就算我想留几分情面，有人也只会无情狠下杀手，你懂不懂？”
　　“我懂的。”她再次显出那坚定神色，“阿公自己也说了，幸君是阿公唯一的嫡出女儿。”
　　“幸君……是阿公不好，是阿公对不起你。”他闭上眼再睁开，将慈爱却沉痛的目光倾注在女儿身上，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阿公，女儿不会恨你，更不会恨任何人。诚因天意如此，人力摆布不得的。”她笑得决然惨痛，仿佛那一瞬间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划过心间，痛楚狠狠炸裂开来，“女儿只求阿公一件事。”
　　“阿公，女儿从未求过你什么，今日是第一次。求阿公一定要答应。”她那样子笑着，蓦然间在他面前跪下，不顾裙裾染上泥尘，“若是那一日到来了……求阿公一定、一定要替女儿照顾好念君与阿夙。他们是上官家的后嗣不错，但更是阿公的外孙，是女儿的血脉……求阿公一定要照顾好他们。”
　　“幸君，你快起来！”听到她的要求，霍光大惊，急忙上去要搀起她，“你是我霍光的女儿，难道除了他上官家就嫁不出去了么？你还年轻，何必如此糊涂？”
　　“不……阿公，这是女儿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阿公若不答应，女儿便不会起来。”霍幸君却跪实了，任是霍光用力也搀她不起。只见她惨然笑道，“的确，因着我是霍家女，所以许会有很多人想娶我也说不定，但他们都不是女儿想要的……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他们对我好，不因我姓霍，只因我是幸君。其中一个人已经不在了，另一个便是夫君……这样多年来，夫君对我一直专心一意，我已有太多事情对不起他，不能再有负于他了……”
　　“我不求阿公明白我的心情，只求你答应女儿的请求，对念君和阿夙多加照拂，让他们平安长大，健康无恙，我就放心了。”她苍白着脸惨然地笑，跪在父亲面前，泪水簌簌落下，“夫君对我太好太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多么好，再找不到别人能如他这般全心待我。我真的无法再负他，否则我就算侥幸得生，也无颜面苟活于世——阿公方才说过我肖似伯父，那么我问阿公一句，伯父在作出决断之后，可曾有一次改变过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