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倾》工页君

4、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嗟

　　昨晚夜探赵府回来时，已是大半夜耗过去了，躺在床上又不知浑想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待今日醒来的时候，已不知道是日上几竿了。

　　推开厢房房门，同阳光一起撞进房里的，还有阵阵嘈杂的吵闹声。听那声音浑厚粗野，又是从西面传来的，想必是住在小院西厢房的鲁九百了。

　　距离隔得远，唐鸢也听不真切，只偶或听得两声鲁九百的豪声大笑，便也摇摇头暗自嗤笑：“大白天也不知在发什么酒疯。”

　　这一长觉睡得头有些发晕，院子里又吵，反正院外就是王府的大花园，唐鸢就索性出了院子在花园四下走走，安静些或许能想出什么眉目来。

　　踏着树荫的碎影，也不知在偌大的花园里七拐八弯地走了多久。忽然唐鸢隐隐听到了琴声，潺潺如泉鸣，清脆似佩环。调子很平淡，却给人一种舒心的感觉，唐鸢不由自主顺着琴音寻了过去。

　　循着走着，脚下的土地忽然一软，唐鸢才意识到自己偏离了石铺的小径，已经踏入了一片竹林。

　　这竹林不似一般修整铺排的，竹子窜得很乱也很自在，倒像是山外野生的竹林整个搬过来的一样。竹叶茂盛，在头顶上织下了浓浓的荫，往里多走十几步再回头，却看不到外面的花园和楼阁，只像是处于深山中一般宁静。

　　琴声未曾片断，脚步也不曾稍停。行了几步，唐嫣便能看到点点红柱青瓦的四角亭子，复行几步，又能看到亭子下的一宗古琴、一袭苏白。

　　纵使唐鸢有着好轻功，脚踩在铺着落叶的松软泥土上仍是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可是弹琴人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曲调依然流畅。

　　待一曲奏毕，收了最后一个琴音，弹琴人才抬了眸子，尔雅一笑：“唐姑娘既然来了，就过来坐吧。”

　　唐鸢在原地怔了一下，复又微微一笑，走到亭子中央的是石凳上坐下：“二公子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感觉罢了。”李昭扬浅笑着将古琴纳进布囊里，腾出了位置来给唐鸢倒了一杯茶。

　　唐鸢品了一口茶，不过是普通的龙井，却能尝出别样的清香顺口，或许是环境关系吧。多品了两口，唐鸢才问道：“二公子怎么在这里？”

　　李昭扬又执起了自己的扇子，莞尔道：“尘世喧嚣，不过躲个清闲罢了。”

　　李昭扬的微笑总能给唐鸢一种错觉，似乎他是从世外桃源来的，与世无争也乐得自在，而唐鸢今天，也好像是那个无意间找到了这个世外桃源的幸运儿一般。

　　“这么大的王府，居然也有这么个清静自在的所在。”唐鸢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走出亭子四周环视了一番。

　　回望时才注意到亭柱上并无对联附庸风雅，抬头只有一块匾额，上面仅书二字：也罢。虽说短匾上只有两个字，但是一笔一划看似温润却也苍劲有力，倒不像是笔法，更像是一种剑法。

　　“也罢……也罢……”唐鸢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反反复复，每念一遍似乎都能品出一层味道来，是自然的，是洒脱的，是无奈的。

　　李昭扬摇着折扇望着唐鸢呆站在那里看着匾额，忽而眼中闪着敬佩的光芒，忽而嘴角漾开浅浅的微笑，忽而眉间蹙起忧愁和迷茫。浑然不知扇着折扇的右手缓缓停了下来，目光也凝住了。

　　倏忽间，李昭扬笑了，仿佛是一弯静谭漾开了水波。他放下手中的折扇，又举起茶壶为唐鸢续了茶，笑道：“唐姑娘过来坐吧。”

　　唐鸢依言走进亭子复坐下，又嘬了一口茶。李昭扬总是那么云淡风轻的笑容，环视了一下仿佛与世隔绝一般的竹林，道：“这座王府的宅子是皇上分封地的时候送的。”

　　“这么大的宅子是皇上赐的？”唐鸢以前四处游历时也见过些商贾富绅或是达官显贵的家宅，却从没见过那么大又那么精美华丽的宅宇，“看来皇上对淮南王爷很是亲厚啊。”

　　“是啊。”李昭扬举起茶盏也品了一口，复又说道，“家父以前是征远大将军，曾攻下不少边境的零碎小国，算是战功显赫，皇上也自然厚待。”

　　“原来淮南王爷以前是大将军，难怪如此威严豪气。”唐鸢想起了昨日见王爷时的情景，当真是有被王爷的气场震慑到，“可是王爷正值建功立业之年，怎么就不做大将军了？”

　　李昭扬收了折扇站起身来，背着手朝竹林站着，叹道：“数年前我父亲曾攻下了边远一个富裕的小国。那个小国靠着一个金矿世代富足，家父攻下之后便收缴了那些金子和珍宝。按例本是要运回皇城进献的，只是山高路遥，怕有强人来抢，家父就将金银分成了七份，沿不同的路道回程。”

　　“后来可还是丢了？”唐鸢从李昭扬的语气中似乎猜出了七八分。

　　“是啊，”李昭扬点点头，“七份金银六份被劫，只有一份安全抵达皇城。父亲也就引咎交了兵权，回了封地来。”

　　唐鸢注意到李昭扬眉间的轻锁，想来或是因为父亲失职的关系，开解到：“回封地来既没有军务缠身、又是家财万贯受人敬仰的，不是很好吗？”

　　“是啊，回封地来是很好，只是我没想到是这样回来的。”李昭扬的脸上依旧是笑容，只是苦涩和无奈却在嘴角漾了开来，却正应了短匾上的“也罢”二字。

　　那种笑容唐鸢无法完全理解，总觉得那种笑容的背后不止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么多而已。如果有其他的，李昭扬想说自然会说，她并不好开口多问，只是现在看着李昭扬透过竹林间隙眺望着远方出神，她隐隐生出一些类似心疼的感觉。

　　像李昭扬这样似是从尘世外飘进来的无暇，或许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惜之情的吧。

　　唐鸢也默默地坐在那里，李昭扬看着远方，她便看着他。总觉得从她踏进竹林，他邀她喝茶那一刻起，他们就是朋友了，朋友就该这样陪伴的。

　　或许是良久，或许只是顷刻，李昭扬回了神，又提起茶壶为两人续茶，笑问：“唐姑娘觉得这茶怎么样？”

　　唐鸢见方才隐在李昭扬眉梢的忧愁已经尽消，仿佛刚才的情绪从未展现一般，一如往常。她也不愿在那样的情绪中多加逗留，端着茶杯展颜笑道：“这茶很特别，不似一般的龙井，味道很清很薄，却唇齿留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的龙井啊？”

　　“唐姑娘，这龙井茶叶本身没什么特别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并不是在一般的大铁锅里炒得，而是从我这里砍了竹子，用竹筒烘焙的。”李昭扬说着，用收起的折扇指了指附近几根新砍的竹根。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这茶的香味那么特别，我原先还以为是这竹林的香气。”唐鸢说着，又抿了一口茶，知道了其中玄妙之后，似乎味道又更不同了。

　　“算算明日烘茶又要送新茶过来了，唐姑娘既然这么喜欢，明日新茶到了，我便赠你一些，如何？”

　　“那是最好不过了，我先谢过二公子。”唐鸢笑着，用江湖人士的礼仪抱了抱拳示意。

　　李昭扬也学着握扇抱拳，笑道：“唐姑娘既然寻到了这里，又喝了在下的茶，以后可以不必那么生疏了，只称我的名讳就好了。”

　　“好，”唐鸢虽不似风涧月那么不羁礼教，却也是不喜推脱之人，变爽快地说道，“那李昭扬公子，今后也只称我唐鸢就好了。”

　　李昭扬点头应下来，两人以茶代酒，用茶盏碰了杯，饮下后双双朗笑了起来，清亮的笑声在密竹林间自由无束穿梭回荡，仿佛这是在另一个无暇的世界，由李昭扬创造出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