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莫辞深雪

2、笙歌舞（二）

　　于是周围的景物慢慢扭曲，像是釉彩被不均匀地混合在一起。我的耳边似乎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沉静地讲述着：

　　乾晟帝四十九年，初春。大雁北归，春暖花开。澄阳湖的水，柔得刚好。
　　一艘画舫上，歌舞升平。一船的莺莺燕燕，娇声媚语，船上的客人吃喝得甚欢喜。老鸨子最会察言观色，登时眼睛一亮，在公子耳边怂恿着：“我们船上的阿辰姑娘一手琵琶谈得极好，公子要不要听上一听？”
　　那公子酒喝得正尽兴，迷糊中便应了。老鸨子使了个眼色，只听帐后传来几声弦响，一个女子袅袅而来，一袭青色的纱裙像是从雨后天边的那一抹淡碧色上携下来，稳重却又带着些轻快。她略略施了个礼，抬起头来，一脸疏离的表情——正是凉歌。
　　晚风亭亭，一曲春江花月夜，熟练却全听不出感情来，冷冰冰的，如同凉歌的态度。
　　那纨绔子弟半分都听不懂曲中深意，只胡乱赞一通“妙妙妙”，提起酒杯便走了上去，一把拉住凉歌的手臂，意欲灌酒。凉歌嫌恶地一推，竟将那醉醺醺的公子推倒在地。须知凉歌是多么羸弱的弱女子，只这一推便将那公子推到，只能说他忒不中用了些。
　　接下来的剧情就很俗气了：于是公子当然不服气啊，爬起来决定不轻薄成功誓不罢休，于是凉歌嚷着：“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船了。”于是公子就叫嚣：“你跳啊，你跳啊。”于是……于是她就真的跳了……
　　初春的湖水乍暖还寒，别说凉歌不会游泳，纵是会游泳的也冻得手脚发麻了。凉歌渐渐停止了挣扎，她素色的裙袍铺在水面上，像是一片蔫蔫的荷叶。
　　噗通。又是一声落水声，一个玄色的身影快速地游向凉歌，所到之处劈出了一道长长的水花。凉歌被顺利地救上岸。我对着那男子仔细地瞧了瞧，毫不意外地，正是韩夜。
　　他将她的头放在他的膝上，她苍白着脸咳出许多水。凉歌顺着玄色的裙袍看上去，一双美目便愣在了韩夜的脸上。一时间，天崩地裂，风卷残云，脸上慢慢浮上些红晕来。我想她大约是一见钟情了。
　　凉歌坐起来，别过头去低声说：“其实公子大可不必救我。”
　　韩夜倒是笑了，“哦？那姑娘是打算就此沉下去？”
　　凉歌的脸白了白，看样子是被说中了。她唰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说：“多谢相救，后会有期。”
　　韩夜看着她拖着湿衣慢慢走远，嘴角一直有一抹游戏人生的笑意。
　　他们的确是后会有期的，这个有期来得十分疾迅，就在三日后，阴雨连绵的一个下午。这日，老鸨子引着凉歌去见一位客人，走过重重屏风，挂挂珠帘，终于看见了一个玄色深衣的男子，面朝窗外，背影对她，手里的酒杯握得风流倜傥。
　　凉歌一怔，那男子一转过身来，对她笑了一笑，“姑娘，真巧啊！”
　　她知道这并不巧，有心自然巧，他是故意的。
　　凉歌冷眼瞧着他：“公子可是来看奴家的笑话的？”
　　韩夜淡笑不语。半晌，凉歌唇边绽开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笑，上前为他斟满了酒，轻声道：“那么，恕，不能令公子如愿了。”她冷冷地将酒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忽听韩夜击掌三声，老鸨子从门外走进来，“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要给这位姑娘赎身，”韩夜折扇一展，话中说得明明就是凉歌，却看也不看她，凉歌在一旁，一定站得很郁闷。“那一箱金子此时定已在你的房间里了，我不想声张，你只需私下将卖身契给我便可。”
　　老鸨子乐得嘴都合不拢，“是是是，阿辰她能跟着您，是她的福分。”
　　两人自己一来二去一趟生意就做成了，可我们故事的女主角就这么被晾在一边，成了一个打酱油的。可这事也确实不由她做主，那么……她还真就是个打酱油的……

　　韩夜的府邸建在皇都外的珠玉山上，巍峨飘渺，门前一块大匾，金漆字写着：尚辰山庄。凉歌的眼睛落在了那个“辰”上，心里想着自己大约是注定要来到这里。
　　侍女伺候这凉歌沐浴更衣，换上了朴素花纹的锦缎。凉歌去见韩夜时便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韩夜说：“倒是个清秀佳人。”
　　凉歌不自然地红了脸，捡靠近的一把凳子做了下来，嘴上还逞强着：“你明知道我不是。”
　　韩夜从袖中掏出一根精致的银钗，上面绕着藤蔓样的花纹，一朵玉兰安静地开在枝头，有紫红色的点翠。女孩子都是喜爱首饰的，这样美的一支钗，凉歌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他吧钗插进她得发间，“喜欢么？”他轻声问。
　　凉歌嗅着他衣袖间传来的的苏和香，居然顺从地答了句：“喜欢。”事后想起，仿佛被蛊惑了一样熏熏然。
　　“今晚好好装扮自己，我要带你出去。”
　　凉歌脸上浮现起愉悦的神情，“好。”她抬头望向他，他却转头望着窗外，窗外的桃树的花苞被吹进屋内，落在桌上的酒杯中。
　　凉歌看着那凋零的落英，忽地有些怅然。花尚未开，如何就败了呢？

　　夜色深沉，笙箫声起。穿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们惬意地享受着奢华的夜宴。凉歌随着领路的小厮来到宴会上。越过重重人障，她一眼便望见了角落里独酌的韩夜。他也朝她望过来，隔着灯火渺然。她那样美。
　　凉歌提起裙子，向韩夜方向移过去。路上，不知什么物什挂住了头发，转头一看竟是一个公子的衣扣，再往上看，便是一双狐狸般狭长的眼。凉歌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却听那人先道：“小姐长得如此沉鱼落雁，简直让人见了三月不知肉味，这样的美人贴在本公子的胸前，实在惹人遐思啊。”字字无礼，惹得周围的公子哥们一阵不怀好意地哄笑。凉歌听了又羞又怒，越发着急地去摘自己的头发。
　　这时有人眼见，喊道：“诶？！这不是玲珑坊的阿辰姑娘吗？！可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究竟是哪个把她弄到手的？”此话一出，周围人的眼光越发轻蔑。
　　“狐媚子！”一个眉眼刁蛮的小姐冷冷地骂了一句，“门口的小厮都瞎了眼吗？怎么让这样的人混进来！”
　　凉歌听了，望向那个说话的小姐，目若寒冰，不发一言。这样的冷言冷语，她从前就听多了的。原本也是口齿伶俐，与人吵嘴三言两语便刺得对方没话可说，可她忽然想起了韩夜，于是想要还嘴的话全都吞了回去。她想，她不能给他惹麻烦，更不能让人家说他带来的人多么的没有规矩。
　　那位千金小姐见她瞪她，便气急败坏地又骂道，“你敢瞪我？！哼，下生一回，旁的本事没学会，到尽会勾引男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真以为披了块好布就是皇亲贵族了不成……”
　　凉歌咬着下唇，一句也不曾反驳。那些侮辱的话像是钉子一样刺耳，可她忍着，不发一言。这时忽然感到头发一松，然后被一个人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