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莫辞深雪

12、归去来（六）

　　那天晚上，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屋内和屋外一般暗，戚宵就坐在黑暗里，宛若石雕，又仿佛在等什么人。
　　终于，他等的人来了。嬿昭打着一把油纸伞，穿着一身月牙白的广袖深衣，亭亭玉立，从雨中慢慢走来。她面无表情，与平日的嬉笑撒娇判若两人，若说平日是个孩子，那么现在，这个孩子倒似一日间长大了十岁。
　　嬿昭停在辞疾馆前，却不进去，只在雨中淋着，抬头望着里屋的窗子，黑漆漆的，不知她究竟望到了什么。
　　“师傅，”她提起声音，说话间带着一股女声的清灵，“昭儿回来了。可是，昭儿是来跟师傅告别的。”
　　她等了半晌，却只有淅沥的雨声，屋内没有半点动静。她的声音字字清楚，如珠掷地，“师傅为什么就不能许了这门婚事？其实，师傅向来知道昭儿的心事不是吗？昭儿勤学苦练，就是为了替王姊报仇，如今容世子要灭赵国，与我承诺，彼时，定让我亲手杀了那老贼！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同我一起呢……？”
　　暴雨大如倾豆，砸在伞上，嘈杂凌乱，半晌，屋内终于传出戚宵的声音。
　　“跪下。”
　　声音低沉，冷漠，没有感情。嬿昭几乎是立刻就跪了下来。
　　“当初，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会陪我留在朱崀山，再不初入江湖，烦心家国。可为什么，十一年都磨不平你的戾气，淡不了你复仇的执念？”
　　嬿昭的身板挺得直直的，背影却十分单薄，让人看了心疼。她削瘦的双肩微微颤抖，双眼圆瞪，眉毛深深地纠在一起，却有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一颗，两颗，落在雨中无处可寻。
　　“为什么磨不平我的戾气，为什么淡不了我复仇的执念？师傅可还记得王姊是怎样的一个人？师傅当然会记得了！可是师傅知道王姊对我的意义吗？我的母妃是奴籍，不过是父王一时酒兴才临幸了她，我三岁末的冬天，母妃病死了。就在那个时候，王姊接我进了她的宫里，连‘嬿昭’这个名字都是王姊取之。我从小是王姊抚养长大，从识字到宫廷礼仪，王姊于我，更胜父王母后。五岁的时候我曾说过，天下若得女帝一人，必是王姊无疑。因为她是那样善良，仁德，有才华的一个女子，仿佛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为她停顿，汇集在她身上。
　　“然而，你知道她的下场吗？你不知道。除我以外，见到王姊惨死的人，都死了。赵国国君暴虐荒淫，他攻下唐都后，令手下士兵屠了一城的百姓，原本的唐都是多么的繁华热闹，却被他们生生血洗，到处都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闯入王宫，在宫里遇人便刺，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全是血，整个王宫都是血红色的。然后赵国世子赵雯闯入央殿，擒了一众唐国皇室，王姊她……王姊她被赵世子强迫，自刎在央殿之上。我仍记得那天她穿着白色的宫装，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他们拦在央殿外，让宫人将我藏到暗道里。我眼睁睁地从暗道的门缝里看着他们将她拖走，吊起来，挂在军营里，用来鼓舞士气。王姊她……就那样吊在风中，披头散发，而我……我连让她安息都做不到。凭什么？凭什么啊！她是那样美好……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那样美好如神祗一样的王姊，却死得如此凄惨……这样的仇恨，我怎么淡化？师傅，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这样一段往事，在此时此刻，被嬿昭以这样的声音讲出，仿佛那些凄惨的场景又在雨中重现，如何血腥，如何残忍，如何不堪忍受，简直可以清晰地在脑中映现出来。
　　对于伊虹公主，我其实早有耳闻，正如嬿昭所说，在这乱世之中，若女子可为帝，那么伊虹必定成为千古流芳的奇女子。论仁德，论威望，论计谋，论治国之策，伊虹此人绝对是男子犹不可及。然而，这样传奇的一个公主，却死得如此凄惨，连我这个局外人都听得十分惋惜，更惶论由伊虹手把手抚养长大的嬿昭。
　　然而，大雨不停，屋内依旧静悄悄地，简直让人以为里面没有人。可是我知道，戚宵他就端正地坐在里面，背靠墙壁，右耳旁便是窗纸，窗外的一切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一直跪着的嬿昭早已全身湿透，伞什么的已经成了摆设。虽然有些武功底子，但究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女，冷风冷雨中必然已经开始瑟瑟发抖，嘴倔强地抿得苍白，身子板直得像是一板竹子。正当我以为她要在这跪倒天亮的时候，她忽然将手一松，伞打着旋滚到一边。倾盆大雨瞬间从头顶灌下，她的头发紧紧贴着脸颊的轮廓，眼睛睁得很大，模样凄楚。接下来的动作却做得十分迅速与果决，只见她双手撑地，朝着里屋的方向，将头重重地磕三下。雨声中，犹闻那响亮的三声磕头。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走了。
　　十一年的师徒情谊终于在今日终结，终结在这大雨中，终结在那三声清晰可闻的磕头声里。
　　她连最后一声师傅，都难以开口。

作者有话说

　　啊，最近各种苦逼啊~先是电脑坏，然后被英文口试烦的要死。。。不管怎么说。。总算来更文了~
虽然我觉得每次“作者的话”这一栏都是在给我自说自话（耸肩）。。。不过还是希望各位给点鼓励啊！我会认真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