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娘》MissKing

9、恩义（1）

　　这不一般的山匪“十三里哨”的下场，只能用不幸形容。他们本不是同行里最蠢笨的，然而却出师不利碰上硬茬子，死了个惨不忍睹。
　　傅恒是什么人？他乃是将门“犬子”。虽然承了他爹的印，成了个有家可败的少爷，但是虎父偏生了这么个狗儿子，虽不能拓土开疆扶上墙，但是他爹的狠劲儿却是被他给学了个十足十，败家杀人成了一把好手。
　　阳城的城门楼子高高，赤条条的挂上了十来个男人的尸身，他们被捕获没几天，就被挂出来点了天灯示众。傅恒的军威和声名，一夜之间就不胫而走。
　　毛县长也被他给放了出来，一家子妻儿老小见到活人都哭天抢地，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然而毛县长却逢人就夸一夸这位傅旅座，如何的谈吐人品，如何的待他如上宾，那副绘声绘色的样子简直是……他不说反正没人信。
　　但无论如何，傅旅座这一回也算是为民除害，解了阳城的一个隐忧，真是让人既快也畏。
　　金家老爷子因此摆上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犒劳傅军，也请乡里同贺自己小重孙平安归来之喜。

　　金府既结彩张灯，喜气仿佛穿墙过院，也从金家泛滥到街上。
　　年关刚过不久，人们还贪恋着不肯走出老旧时候的喜气，徘徊在年意里，合着新雪，仿佛是又过了一个年。
　　而这次金家最大的功臣，却在这灯明柳暗的黄昏，独自徜徉在池塘边，仿佛生出了无限心事。
　　这里是世界上的一个阳城，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其他的“阳城”，也许它就在大中国，就在西域或者哪个山沟沟里的犄角旮旯，它也叫阳城。而那里的人或许也恰巧如同这里的人一样，对同一个世界上的另一个“阳城”从无耳闻，并不知晓。
　　这个世界多大呀，这个城里的人究竟出去了几个，又回来了几个，什么都不改变。而她多么地知道这个世界的大，多么的一时消沉又心灰意冷，才决定在这个小城中听凭安排，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嫁作一个“人妇”，过一点儿“人”的平淡生活。
　　她对自己的残酷，有时候像是喜见明珠投暗，新雪遭践，她的狂妄和倨傲曾是源自骨子里的，她肯舍弃这一生，她敢放任自己的命运，她或许是曾被惯的没形状，想向老天爷撒个娇，她想看看这天意究竟是站在哪一边，是不是到底还是会埋没赤诚人愿。那么，即使她此生被埋没，她也要作老天爷的一根刺，她要逆势而为，死也不休。
　　“你在做什么？”甘甜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竹允眉来了。
　　许茹萨看着竹允眉，内心几不可闻地发出了抑制不住的轻笑声：老天或许还是开眼的，再贬再打，或许也只是为了让她遇见她。
　　她心中的那些执拧和坚持，她总觉自己不必说，她也一定会懂。因为她们是一样的人，竹允眉也是多么不简单的一个女人。她们都甘愿披着寻常的人皮，和寻常人伪装做一堆，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肯露出自己的另一幅面目来。
　　两人携手迎着残阳与湖风，风中仿佛还能闻到自城门楼子那边儿飘来的几丝血腥气。苦海与希望海仿佛都在面前迎着她们俩，可无论是选择哪一片海，哪个会是既不杀人又不吃人的？
　　“你在想什么？”竹允眉。
　　“我在想，金家可能我不能待了。”许茹萨。
　　“舍本逐末的人，欲以德立，而为了面子罔顾了恩义。”竹允眉。
　　许茹萨笑笑，“谁指望他记啊。我还看不上。”
　　“都是该做的不做，日日退似前一日了。”竹允眉。
　　她笑意更浓了，“怎么？这不像你，你还想匡扶正义了不成？”
　　“你知道的。”竹允眉顿了一顿说，“我不想匡扶什么。只是这件事情关于你，我才这样的。”
　　空荡荡的心间仿佛生出了实物，一不小心又被什么给烫了一下。仿佛陈年心迹，此刻昭昭。
　　“怪不好意思的。”许茹萨这回是羞涩的笑，她挪了挪身子，把力道倚在竹允眉的身上，“你是最知道我了……特别娇小，需要人保护。”说罢装作可怜兮兮的抬眼看她。
　　竹允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搂过她的脑袋，又往自己的胳臂上用力按了按。
　　许茹萨感受到她手掌的温度，以及她内心的力量。好像终于没有再漂泊一样，疲惫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不能永恒也请永恒吧。”
　　她的心中默念。

　　竹允眉是料事如神的。
　　就金家这几块料，危难年岁畏缩乏誉，和平年月兴妖作怪，俨然已经都快成了家风如此。不怪她不跟金小蟾一般见识，只因为金小蟾还是矬子里面拔将军，算是挑出来的好材料了。然而有时候，做事也是那么不地道。
　　重孙归来，本是好事，金老爷子却是要开大会，一副通告全族，我只是通知你们一声的口气，三言两语就把许茹萨给送了人。
　　金滦华已死的事情大概只有金滦重和金小蟾知道内情，这么多年了，他们既然能憋着不说，那么就可能憋更久一点。然而他确实已经失踪已久，不怪乎金小蟾来拿此事做篇文章。然而，她也只是借势煽风点火，留言则是意料之中的恶毒。
　　“不干净。”这是金家人落在许茹萨头上最多的字眼儿。
　　在她遇到竹允眉之前，她堪称是沉迷于演技的各种表现形式。全府上下，她都能敷衍的妥妥帖帖。她是大地方嫁过来的小姐，手里不乏一些外面时兴的新鲜事物，平时漏出些小恩小惠，就已经能让这帮人熨帖闭嘴，所以，金家的这些三姑六婆，从不曾少沾过许茹萨的便宜。可是事情一发生，她们就如同忘了“承接上文”一样的见了风、转了舵。
　　可是许茹萨不在乎，许茹萨说：“好。”
　　这场波澜不惊的议事，看得金小蟾是莫名其妙，她不明白，这就分开了？
　　这个结局，无论好与不好，她是又憋了一肚子气。
　　仿佛外界的痛苦对她才是最好的发泄。
　　而许茹萨和竹允眉甚至都没有彼此对望一眼。她们好像对人间事都失去了兴趣，变得无比木讷和无情，对自己更是毫不留情。
　　而有些事情，金小蟾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懂，她长在金家，又打小儿被母亲培育了幼稚的狷狂，这令她的本能早已如鱼得水般得懂得如何趋利避害了。
　　所以她不明白，并且感受不到那种美妙的笃信——即便她们两个人分属两个世界，她们枕边躺着不同的男人，她们也那么近、那么干净。
　　什么才是世界上最动人的爱慕呢？
　　大概莫过于彼此能给予对方的、心灵最深处的宁静。
　　因为笃信，其他一切皆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