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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恩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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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的部队在阳城盘恒了两个来月,眼看都要开春儿,柳抽新芽儿了,这才开拔。等了这几个月也不是白等的,他等来了重新整编的新委任书。
他爹傅帅死了以后,大部队在他手底下倒是没有越混越穷,因为他爱钱,他很重视钱,他爹给他留下了一员大将,叫蒋宝义,他打仗不行,弄钱可以。
然而有钱又不会弄权的傅恒有个狗头军师韩棣,这人也棒槌的可以,但是他的逻辑在某些方面与不可一世的傅恒是相通的——败家。
于是他们生生用钱砸出了一个傅师座,作威作福的要到北京去开什么新军联合会议。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许茹萨就一直跟着傅恒。
这在外人眼里不清不楚的关系,于她却像是讪然一笑,过去的那么从容自然。
于是金小蟾的小聪明就像是冷在了砧板上的隔夜饭,忘忽久矣,如鲠在喉。可不管她如何的难受,许茹萨仍然优雅的云淡风轻,轻挽着傅恒的手臂,款款坐在了北上的专列上。
火车呜呜啼响——
许茹萨透过粉盒里小镜子的反射,看见了那个久违于心的人——竹允眉正撑着一把阳伞,躲在站台的一隅窥望。
是啊。多么好的情啊。
许茹萨心想。
依你今日不舍,我能笃信你仍然相信我。
今日之后,仍愿你日日信我;即便身分两地,有心白首不离。
她于是不敢回头,忍住扑簌簌的落泪,让苦涩只在喉间心头流淌。
竹允眉却是看着傅恒的专列逐渐远去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火车都跑得没影儿了,她才叹出一口细瘦的气息来:“哎——你就这么走了!”
她想:你不回头看一看我,躲着这谨小慎微的心思,要逼得我上前迎几步呢?
早晚会回来的,她想。
她觉得这无数天意命运,总逃不过一份儿赤诚人愿。
列车呼啸在夜晚的荒野上,农田像是莽莽草原,从夜色里并看不真切。
恩义。
许茹萨合上书:有恩有义,一报一还,方能始终。
她斜倚在包间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仿佛在勾画着辽远的未来。
“想什么呢?”傅恒推门进来,就瞅见她发呆的样子。而许茹萨这等的美人儿,发起呆来也是那么的好看。
第一次,得到两情相悦的一个人,傅恒的心里觉得无比的畅快。
他始终沉浸在自己脚踏侠义的五彩祥云,帮助自己心爱的女子了却心愿的光环中无法出来,并十分受用。
“没什么。”她笑,“到了北京,又要见一些都不认识的人了。”
“我倒不知道你还怕生?”说着,他促狭的将许茹萨环进了怀中。
还没等许茹萨一声“讨厌”说出口把他推开,这铁长虫先发出了刺耳的尖鸣,然后就一股脑儿的、带着整箱人罐头似的,翻出了铁轨,栽进了左近的稻田里。
枪鸣同时在夜色里响起。
感情,这要么是遇到仇人寻仇,要么是遇到劫道儿的了。可是放眼如今,谁会不长眼的迢迢千里来跟傅恒过不去?
可是他们此时根本来不及去细想这些。傅恒倒没什么,许茹萨却是被摔得背上生痛。可是傅恒这次出门没带太多护卫兵,他们还是要先逃得安全了为妙,于是黑灯瞎火的,她仅凭傅恒拽着她,在稻田里东窜西转,已经狼狈得一脑子浆糊。
好不容易,她听得枪声已经远了,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得一声喊:“他们在那边!”
簌簌几声枪响,又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你在这儿。”傅恒在许茹萨耳边说,他呼出的热气和嘴唇,刮到了许茹萨的耳垂,而下一秒,他人就已经在一丈外了。
许茹萨只觉得自己身体一沉,原来是被他给推到了一个老树洞里,这棵树是这片田地的中心,枝绦巨大,内里完全能容下一个成年人。
她刚才没来得及说话,如今却不依不饶的抬眼追随着傅恒远去的方向。只见傅恒为了引开那群人,也鸣枪打死了他们几个人。
许茹萨的眼眶不自觉的就红了红:你这么不回头的一厢情愿,我何时才能报得了你的恩呀!
那边经过一番兔起鹘落的起伏,作威作福惯了的傅师终于尝到了疏于锻炼的苦果,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再让他跑几公里还不如直接要他去死,他这么想着。
结果,他就背靠着一株小柳树,被三五个人围在了田垄上。他这才看清,来人不是别人,他正是自己的手下蒋宝义。
顿时,冷笑出了声:“你要造反吗?”
“傅少爷。”老蒋还是那么一副胖乎乎,软绵绵,笑起来人畜无害的一尊胖佛爷的样子,“小的不敢,小的只是不忍大帅的遗志旁落啊!万不得已,还请见谅!”
“哈哈,”傅恒肩膀上中了一枪,他咬牙切齿的按住伤口,“去你的大帅。你想造反,不用编这些堂皇的借口。我爹泉下有知,也会爬起来一枪毙了你!”
“是是是!”蒋宝义笑道:“要是大帅在,我就是被他老人家毙个十次,我也不能有怨言。大帅是何等风云人物,怎么甘心去给什么野地里起来的杂毛当鹰犬!”
“老蒋,我尊你一声长辈。”傅恒觉得自己的手都要麻了,“你也不看看眼下的形势。北伐的北伐,那边还没落幕,你这时候还去充什么血气方刚!”
傅恒觉得说不通,没想到他以为最圆滑的一只老狐狸,却是个内里耿介的不得了的老守旧,自己的一对招子也是够瞎的了。
“啊!”一个围着傅恒的士兵胸前惯出一刃,竟是被人给捅了个对穿。
刀子是别处飞过来的,一时几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然后他们回头,就看见了——看见许茹萨举着一把大刀,身后拖着一地的血,仿佛武林高手一样的劈开了一条血路,最后冲到了傅恒的身边去。
几个人愣是站着没有动,被许茹萨砍了个正着。傅恒也见机行事,把弹匣里剩下的最后几发子弹,都送入了蒋宝义的胸膛。
然而,傅恒震惊的抱住终于扑过来的她,他感觉到她那么瘦小,浑身浴血,雪白的袍子都已经染成了深红色,他的眼里满是关切,“妳发什么疯?不知道这里危险么!”
许茹萨看着他笑了笑,惨白的脸上却仿佛因这一笑而生出了别有气魄的瑰艳之色,“比杀猪不多费事什么。”
傅恒的眼眶湿润了,变故陡生,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的走到了这一步:他以为他看到了天地间一份殊爱,她那么的与众不同,他们简直是堪称旷古绝今的传奇。
而许茹萨的眼里,只有“恩义”两个字。
傅恒怕附近仍不安全,干脆背起她跑路,这时候,多累都顾不得了,他只想保护好他的女人。
天刚亮的时候,他终于到了一个小村庄。一路无话,此刻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茹萨,我们先去井边坐一下,我再去弄点儿吃的回来。”傅恒说。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他心里突然有点儿慌,怕是茹萨睡得太沉了,会冻生病。
借着朝日的微光,他把许茹萨安顿在井边,可能是之前因为天黑,并没有发觉什么。如今,他才发现,她整个人都已经发硬了。
“茹萨!”
无人的井边,他一人低吼,脑门儿上的青筋仿佛要爆裂出来。
他这才看到她的袍子里全是血,血又染红了她的衣襟,他竟然都不自知。发现时却为时已晚。
然而,她欺瞒利用他在先,她又救他在眼前,她觉得这足够了,一条命,足够抵偿她欠他和她给不了他的全部恩义了。
世上报答恩义的路,有很多种。
而她,偏偏却选择了最对得起她自己心的那一种。
那么对她而言,这未必不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