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娘》MissKing

29、起天鸾（2）

　　上古有云，盘古父神开天辟地。
　　他在混沌中生，长于一万八千岁时，始发阴阳，首创天地。父神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目为日，右眼生月，四肢五体分列四极，初成五岳，血液流淌为江河，筋脉伏汇为地理，肌肉沦为田土，发髭升为星辰，皮毛着为草木，齿骨凝成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①
　　笏娘缓缓闭上眼，心中的一个声音正如同擂动的心跳，砰砰砰砰地震荡体内，几乎喷薄欲出：盘古父神啊！在您一万八千岁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非要在您一万八千岁时，才决定要开天辟地？又为何，谆谆史书说您是“垂死化身”？您既生为鸿蒙之主，又有什么人能主导您的生死？还有，您可否曾对人倾诉过，不然那泥丸虫窠所化之黎甿，凭它们被创造之初那或欢欣、或迷蒙的双眼，它们如何写下“盘古生混沌，长有万八千岁……”云云？
　　她的心跳就如同擂鼓，快要震破她的耳膜和胸腹跃出，她展眼向周围：你们都听不见吗？
　　大厅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她却无以为继，她以为她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其实她却仅仅发出了一声只有徐如霜能听到的嘤咛。
　　徐如霜见状，马上过来将她扶住，慌张地问：“笏娘？笏娘！你这是……”
　　笏娘彼时尚且看得到她心急如焚的情态和眼神，她觉得自己说了句什么，但又始终无力的不了了之，也不知道如霜到底听到了没有。

　　又是浓雾和梦境。
　　她拨雾而来，倒像是天地间孤零零的一只鬼。仿佛那时世上还没有鬼，她是第一只鬼。她笑着想：莫非，是我创造的鬼众？
　　然后迷雾掩映的最后，她又见到了他——丢失的小云。
　　“小云你在这里做什么？”
　　云境之主虽然背对着她，但是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的记忆总不会有假，她认得出这是小云没错。
　　被笏娘错认为“小云”的人转过身，他有着和小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貌，刀削斧凿的面孔都是举世无双的不二容颜，可是他不是小云。他身着一袭黑纱曳地，漂亮的脸孔上满是愁容，根本不似小云一般没心没肺，令人发指。
　　笏娘自己先不信了：“你不是小云，你是谁？”
　　那人朝笏娘一揖到底，恭敬的说：“在下，仅仅是女娲大神精魄所留的一个传承，是大神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次慈悲。”
　　“你骗我的吧？”笏娘说，“你为何伪装成小云的样子？”
　　“造物毓秀，天地有灵。”黑小云说，“山鬼木客都能化身精怪，更遑论元始神器。我与你口中的‘小云’其实如孪生兄弟，然而却共享一魂。”
　　“那么，你的兄弟白小云为什么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你却比他知道的多。”
　　黑小云苦笑，无奈的说：“天道，果真就是如此轮回往复，然后万劫不复。女娲大神大概，也是如斯的绝望后，才最终决定自己烟消云散，归为尘土。我果然，不过是她的一缕不灭执念。然而，执念，终究也只能是执念。”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笏娘不耐烦的想，突然她灵光一现，想到白小云似乎也说过一句同样的话，那是在她想向如霜传达她在上一段记忆中的所见所闻时，他说过的“女娲娘娘就是因为看到了人们脸上这种向往的神情，才决定彻底消亡的。”
　　她一怔，仿佛有一朵冰凉美丽的琉璃盏，在自己的心尖儿上炸裂，里面满溢的露水清泠泠的就沐浴了自己的身心，简直是洗净了一身的烦恼和燥气。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黑小云，黑小云却一脸快哭了的表情看着她：“……女娲大神，第二段记忆也是留给你的。”
　　说完，笏娘就又应声掉入了一个不归梦。

　　梦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分外的熟悉又可亲，但是笏娘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她是谁来，只听得她说：“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救他吗？”
　　救谁？她想发问，却觉得喉咙一片干涩，就是发不出声来。
　　然而就算如此，那个声音的主人也还是听见了，她答道：“遗民。盘古的遗民——众生。”
　　接着，笏娘又不可抑制的，被拖入了一场共情之中。
　　共情中的盘古身负枷锁，站在一个高高的石台上，周围很多很多的人坐于高台上围着，他们看起来并不关心盘古，他们的漫不经心仿佛经过了千百万年的雕琢，是从骨子里发自身心的生长出来的。而石台上的盘古那么的令她心碎，他们却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子在马路上发传单那么的不起眼儿、提不起兴致。
　　盘古曾经是苴雍②的宠儿，“帝君③”的座上嘉宾，帝君和苴雍的人们都爱他，他就像是一个拥有拳拳之心的赤子，想要净化苴雍的空气，实现他的雄心抱负。
　　那是一个多么百无聊赖又事无糜烂的时代，“冲劲儿”等任何锋锐或勇猛的东西都已经从人们的骨血里消失。这里没有君主帝王，没有出将入相，没有战争和不平事，这里仿佛就是一个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国度。
　　而盘古错了。
　　人们的爱，对他，就像是对待一个新鲜的吉祥物。他们什么都不做，看着他努力的、奋力的挣扎，想要扎破被这升平的假象所掩盖的日薄西山的族群末路，而他们宁愿狂欢至死，也不愿掘开这厚厚的淤泥，疏通那堵塞的筋脉，耕耘那贫瘠的灵魂……他们本身是充满力量的种族，他们更相信“我言日暮胜春朝”，垂垂暮矣，不可甦生。
　　当他们厌烦了这一个，自然青睐于下一个。旧时的宠儿就像是阴魂不散的前任，他的陈词滥调再也激不起人们的兴趣，只会徒增人们的厌烦。
　　这个时代的公平，就是大多数人的意志，当大多数人都厌烦他的时候，他们决定秘书投注④，来处死盘古。
　　他们赢了。
　　他们觉得这是公平的。
　　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再听到这个昔日的“吉祥物”聒噪的在耳边叽歪“斯如废梓，何不缓灼。⑤”
　　笏娘止不住哭得声泪俱下：天道啊！这个世界是何其的公平，又是何其的荒谬！众人的公平，就是庸人的斧钺！它杀人于无形，却堂而皇之，被视为“规则”！
　　她哭喊着奔向了行刑的石台，众人都看到了，却无动于衷，盘古也看到了，他也不以为意。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神，操控世间五千六百万个节气，没有她，随便是谁也都接管得了她的神杖。
　　于是她和盘古一起，从打开的石台上掉了下去。石台还有另外的一个名字——堕神台。

作者有话说

　　注释：
①“父神垂死化身……化为黎甿。”（《绎史》卷一引，明董斯张《广博物志》卷九引。）——摘自《五运历年记》
②苴雍：都城，地名。
③帝君：活动策划之“爸”（可以这么理解，娱乐中心管理员）。
④秘书投注：投票表决。
⑤斯如废梓，何不缓灼：你们这些废柴，为何不慢慢学会糊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