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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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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蟾不傻,出门是带了听差的。
车子停在了永奉街。
从车子上,隔了这条大马路,她就打发听差去赵府把赵粤林给叫出来,她道:“要是臭小子赖着不出来,就说“是金姑奶奶来了”!
听差跑出去,她就开始摆弄手上那块腕表。那是一块从瑞士进口的西洋石英表,表链是一环一环的银圈子,上面缀着宝石,在阳光下璀璨生辉。待得那款莱旗表慢慢跑出了三个小格儿,就见听差和赵粤林一道儿“哼哧、哼哧”地大喘着白气奔了过来。
赵粤林一近前,两手扒着车沿儿就是一乐,“你找我?”
金小蟾斜眼打量他,只见他穿了一套合身剪裁的米色西装,油头粉面,黑皮鞋。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肤色白里透粉,和运动过后、鬓角边濡湿的发呼应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多么俊俏的一个公子哥儿。
可惜,金小蟾就是瞧不上眼!她总觉得这赵粤林比常人缺了点儿什么或多了点什么,愣是让她不舒服也不入目。
诚然,赵府不比金家短了什么,一样家大业大,有工厂有存款,有北京城里的上上下下的关系和人脉,赵粤林也是赵家地道的二公子。可他从七岁半那年和金小蟾定下了亲,生生就给她做了七年多的跟班儿。可谓是任劳任怨,劳苦功高,竟然还不落好,简直是没天理了!
常人不敢言语,赵家碍着金家的颜面,金太太让小蟾哄着,兼又操持着这么大的家业。这金小姐是越发骄横的跋扈了。
“东西带了?”她眼也不抬,玩弄着左手食指上的一枚白金戒指。
赵粤林连忙道:“嗯,都在这儿呢!”
金小蟾瞥了一眼,那是一只食盒。黑底红丝枣木漆雕的食盒,古朴大方,每年用的也只是这一只。
是那东西。
她朝赵粤林一点头:“上车!”
粤林飞快的跑到车子的另一边,钻了上去。
随着“啪!”的一声关上门,汽车载着二人是绝尘而去。
下午的街上没有什么人,串门子的都好像是学了地鼠,净挑那些沟儿啊、巷子的钻,冷落的个街面儿上是稀松冷清。
金小蟾坐在后座儿,脑袋却是贴在车窗上。只见那玻璃上的水汽弄湿了她一点儿额发,小姑娘只像是水里洗过的,更精彩了。
窗外向后飞去的树木,都秃秃的,那是阳城特有的,夹道的枣树。秃了的枣树上如今结满了霜挂,阳光透过霜棱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华,它们隔着树影,陆离地撒入车内,金小蟾的瞳仁儿里就随着这些光影斑驳了起来,她似乎是学着大人们那鳏寡孤独的调子,沉吟了一句:“年关难过也过来了。”
赵粤林一直在偷眼瞧她,他觉得刚刚那一瞬间,小蟾看起来就像是要变成羽毛飘走了似的、抓也抓不住;他一纠结,可是也只是一瞬,她就又马上恢复了常态。
他就从来都没弄明白过这个自幼跟自己结下了娃娃亲的女孩儿,因为金小蟾的下一个动作,总是会出乎他的意料。可也兴许就是因为这点闹不明白,简直是把他给迷了个神魂颠倒、俯首帖耳,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送给她去。
车子突然颠簸了起来,说明它已经驶过了长长的永奉街,向东拐过,上了出城的土路。一路疾驰,掀起的尘土弥漫了玻璃窗的每一个角落。
观之一切,皆是处在迷迷蒙蒙的错乱剪影之中。
多年纷乱。
洋毛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割了地、赔了钱还得在人家枪口底下装孙子。
城里的帮佣都惶恐的挤到了乡下。原来金家的十里荒土沙岭,具已放了租子。那光风霁月的一片荒芜,只能成为梦里的景象。唯有那片寂寞的白桦,依然笔直矗立,追忆着那青葱年月。
金小蟾看了一眼那只枣木盒子,多少年,自己心里秘密的沉淀,如雨化芭蕉,氤氲了一角。那些个陈年旧事,在这个难免的日子里,总也是会跳出来,再刺她一下。
小哥哥。
小哥哥的容颜,在记忆里是凝脂打造,冰玉为神,霜雪作骨。然而,那一日雪地里的猩红,那一日夹着风雪的喜庆,具都深深刻痛了两个人的心魂。
它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起作祟,令人不安。
金小蟾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这些年,她守着小哥哥留下的那只匣子,守着那些陈旧的思念,默默恨着、爱着,可她不过只是个局外之人。
一切就如同她当初没有阻止大哥一样,可能暗地里,她觉得自己离这两个人,也太远、太远了,远到根本构不成改变他们剧本的一分子。
可是……她心里略过一丝苦楚,更兼一丝快意:如果连她都不再去怀念她的小哥哥,连她都不再去洒扫祭奠小哥哥这无辜魂魄,那又有谁,有谁还会再记得他呢,还记得她曾经拥有一个那样粉雕玉砌的小哥哥呢?
“小蟾,我们到了。”赵粤林第一个提着盒子跳下汽车,又转到另一侧,亲自为金小蟾打开了车门儿,端的倒像是一个殷勤伶俐的大丫头。
金小蟾自不推拒,宛如久居高位已久,安然承受。只是她再灵动的五官面貌,到了此处也凝重了下来,确实不好看。
她向站立一边的粤林伸出手,亲自接过了东西。
目之所及,尽是白桦苍苍;冬雪未销,残白裸|露着拘谨的土地;日光斜照,她能看得见空气里杂质的尘埃。
……而他在这里。
他在这里。
她在心中暗暗地吐露她的情感。
他在这里!
她抓住食盒的手因为紧张和用力,显得骨节青白,如同无法按捺的激动。
这里仅仅是被小树林环绕着的一方空地,是她以自己的能力,仅仅能为他辟出来的一片安宁。
打开食盒:大满福的水晶肘子、卤八件的香气不胫而走;细数,又有玲珑斋的月饼和桂花团圆糕等琳琅的点心;最下面的匣子里还放着几样小炒,两份鲜蔬……最后,金小蟾单手独提了一壶酒。
玉堂春——那是金家自己的私酿,夏日冰来品,开盏就会有樱桃熟透的醴艳和玉兰夜绽的幽芳,那香气里的一丝清冷最为独特。
往日,这必定是小哥哥的最爱。
可如今,只能她“一樽还酹泉下之人,聊寄相思寸心以表”了。
哥哥啊……金小蟾五脏突如塞了棉花一般地抑郁。
她不能喊,也不能叫,千般万般的话想说,如今也都只能憋在心窝儿里,任它糟了、酸了、沤了、都皆尽烂透了,也决计不能透露出分毫。
他知道,漫山树影,都是大哥的影子。她不能悲伤,但是他们也别得意,日子还要往后面过呢,都给我走着瞧!
心里暗暗地发狠,她把酒缓缓洒在了地上,没有泪,只有心里念:“小哥哥,你喝吧!喝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祭你了。从今以后,只怕是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来与你相见了!”
殷红的酒水,洒了一地,流了一地。
远远看去,这像极了那年冬天,小哥哥流在雪地上的鲜血。
金小蟾每年如一日的来重蹈这覆辙,彷如病态般的来还原这一幕——金滦重,也将这一切,都一瞬不落地看在了眼中。
远处,他眯起眼,重重地捻灭了脚底的烟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