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贝》粉红色的猪尾巴

39、什么都不重要

　　关掉电脑，苏苏发了一小会儿呆。什么时候起，自己也能说出这么不咸不淡的话来了？不像想象中的矫情，甚至没有怨恨咒骂，或者一点自怨自艾，现在的苏苏已经不是以往的苏苏，在面对这些叵测的难关时，再也不像以往那样悲苦不堪。
　　浑浑噩噩，竟然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那些已逝的过去，曾经让自己那么憔悴悲凉，而眼下则正是因为那些失掉了的结束了的，才开了窍。开始时捱一些苦，正如栽种在绝处而盛开的花，幸得一路有艰辛引领，登高欣赏时这甜蜜才不致来得太寡，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万般过去皆无味，但终会有领会留下。
　　其实心如工画师，早点看透，便不再纠结如斯。
　　苏苏想，只要自己内心强大起来就好，至于那些孰是孰非，对对错错，舍弃的得到的，种种种种……何苦自扰？你说这算是看破了吗？其实也不然，至少自己明白，心底对那个人仍是有所牵挂。
　　岐幽见苏苏再次下楼来，眉间虽有一丝担忧，神情却不黯淡，不由也微微诧异，问了句：“怀贞还好吗？”
　　“不算太好。”苏苏回答，在岐幽身边坐下，“今天是化疗第六天，还有三天才结束，副反应很大，丹尼尔有点担心。”
　　“你不担心吗？”岐幽状似无意淡淡问。
　　苏苏默了下，摸了摸鼻子，认真思索，“我也担心啊。”
　　岐幽哼了声，“你也担心？”
　　苏苏一面打开DVD放剧集，一面开始继续吃水果，一面忙不迭点点头，一面咬着黄桃含糊地问：“看不出来吗？”
　　应对苏苏如此欠揍的脸，岐幽却没有冷笑，只凝重了目光，慢慢回答：“苏苏，是不是没人值得你说真话？”
　　苏苏给岐幽如此幽怨的调调儿呛到，缓过气来，急忙回答：“怎么会？”
　　岐幽盯住苏苏，半晌后道：“算了，你想说再说罢。”
　　苏苏见他不再追究，转而继续去看那分明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剧集，想了想对岐幽解释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这个人有点别扭，要对别人讲一些矫情的话，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并不是针对你。”
　　听了苏苏如此好言好语的解释，岐幽看着她，总算是柔和了眉目，抬头看了看墙上时钟，慢慢道：“早点睡。”
　　苏苏永远都知道岐幽的话绝不会如此温情，果不其然，那厮下一句补充道：“现在你是怀贞的自留地，明早还要去施肥，休息好了，收成自然也能好点儿，都看着你呢，别把事情搞砸了。”
　　一贯的毒舌，意料之中的之中，苏苏早就适应，耸了耸肩膀，拍拍屁股上坐皱的外套，一路招摇地上楼洗漱去。岐幽在她身后，目光沉沉。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苏苏就被岐幽送去医院打针，然后又被接回岐幽家里，继续当做母猪圈养。苏苏玩乐了一天，夜间收到丹尼尔的邮件，写道：“苏苏，今天开始用药了？有没有不适？”
　　难得丹尼尔会关怀她，苏苏很知趣地回答：“我很好，没有任何不适，他呢？”
　　丹尼尔却先追问道：“当真没事？一般人多少有点不舒服。”
　　苏苏继续写，“没有也，一丁点儿也没有。”
　　丹尼尔这才回复：“化疗第七天，还有两天结束。怀贞今天也没什么变化，除了发热还是呕吐。折腾了这些天，连坐着都困难，更别提落地走上两步。可是那家伙有多少怪脾气你知道吗？都这样了，如厕还要自己去，不要人扶，不许人碰，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都摔在床边，手脚全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淤青。这边护士看了不忍，上去扶他，手还没碰上他，就被那家伙生冷地避开，还说些不中听的话。我知道怀贞英文很溜，但没想到那家伙讽刺起人来就更溜，连我都奇怪他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些话。如此几次之后，除了我，上上下下都忌惮着他的怪脾气，没人再敢接近。”苏苏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丹尼尔，那家伙的新邮件又来了，上面写着：“苏苏，为什么不是你守在这里？上帝啊！”最后附上一张皱巴巴的表情。
　　苏苏想了想回答，“如果上帝赐予了你这独一无二的骨髓，或许你我就会易地而处，但事实是这样，认命吧，丹尼尔。”
　　丹尼尔道：“苏苏，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苏苏道：“不是开玩笑，但是丹尼尔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迟疑了之后才发来一封邮件，丹尼尔问：“苏苏，能不能原谅怀贞？”
　　苏苏看着屏幕上的字，塞下一口蜜瓜，细细咀嚼，咽下去，并没有立即回复。
　　丹尼尔继续道：“给他一个机会，听他讲，不行吗？”
　　苏苏反复看着那些字，喝了口水，把甜腻的感觉压下去，一字一字敲打道：“丹尼尔，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萧怀贞并没有做小伏低到如此地步。所谓机会，不是需要我给他的，甚至，我还需要他来给我机会听他讲。”
　　丹尼尔停顿了下，才回道：“你把我绕糊涂了，苏苏。”
　　苏苏道：“我们会好运的，丹尼尔，再坚持坚持吧。”
　　结束了谈话，苏苏上床睡觉，远在巴尔的摩市的人并不知道眼下苏苏自己的苦恼。夜深人静的时候，苏苏摩挲着自己小腹，心里还是会有一丝一丝疼痛，很久之前，苏苏就安慰自己，虽然喜欢小宝宝，但是希望能够在合适的时候用两个人的喜悦来迎接，却不曾料到，当初何其心甘情愿的一夜，也是善后充足的一夜，竟会演变成如今的尴尬局面。
　　连夜做梦，昨天梦见萧怀贞在无边黑暗中迢迢递来目光，听闻苏苏的说辞后，那张脸隐在阴影中，明明灭灭，看不清喜悲，而今夜梦里，那人仍是在黑暗中独坐，微微笑着，但眉头蹙起，有竭力想要释怀却又不得解脱的神情，看向苏苏的眼浓重得如同那无边的夜色，化不开的墨汁一般的粘稠，带着一丝腥味儿。
　　“萧怀贞。”梦里苏苏轻轻地唤他。
　　他侧着头，轮廓愈发清减，粉白的唇微微一弯，算是笑了。
　　“为什么要骗我？”苏苏问，并不是很激烈，只是这样询问而已。
　　他不语，看着苏苏，目光温和，但终是黯淡了几分。
　　“我会拿掉。”苏苏迎上他目光，话语轻声却坚决。
　　他愣了下，目光几番明灭，最终垂下双睫，不再看苏苏。
　　苏苏自觉再无多的话，起身要走，手腕却传来冰凉的触感。苏苏不由一怔，垂下视线去看。自己的腕骨上纠缠着一只骨节分明的秀丽的手，用了合宜的力道阻止了她的步伐。那双手在之前的很多次从未触上苏苏，此刻却清晰地拉住了她。苏苏惊诧，那人竟然也有些惊讶，目光流连在手掌交接处，低眉沉吟。
　　“苏苏。”记忆里萧怀贞的声音没有这么低哑，像是破碎了的白瓷，划过地面，发出的声响。
　　“什么事？”苏苏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成了陌生的调子。
　　那人缓缓抬眉，密而长的双睫也慢慢扬起，露出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蓄着苏苏看不懂的起伏，却语气平和地问道：“无论怎样，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对不对？
　　苏苏在他淡淡的口吻里自问，然后点了下头，于是那人在几乎将他吞噬殆尽的黯无天日里，默默笑了，缓声道：“那么，什么都不重要，苏苏，什么都不重要……如果有错，我来背负……”
　　苏苏惊醒之后，脑海中不断回旋的，便是这几句。脱离了梦境，现实里，苏苏独坐于夜色中，暗忖道，什么都不重要，是吗？但是，怎么能够做到什么都不重要呢？如果有错，要谁来背负呢？萧怀贞吗？但是，她并不舍得啊……
　　晨起，苏苏继续顶着熊猫阿宝的脸去注射，岐幽见了，目光越发凌厉，“你怎么就那么多想不开放不下，既然如此，又强撑着做什么！？”
　　苏苏不答，安静地注射完第二天的药，算着日子，还有三天了，三天。
　　白日里岐幽臭着脸继续充当保姆的角色，夜里苏苏依旧在等丹尼尔的邮件。
　　“化疗第八天，预处理过了今天，还剩一天结束。今天怀贞体温终于到了四十度以下，三十八九度，可喜可贺，而且呕吐似乎也吐习惯了，不过，人给折腾得精疲力尽，到现在还昏睡着，醒来也不爱搭理人，今日又问了我一遍苏苏你近况，我说很好，他似乎放心，就又睡了。”丹尼尔这样写着。
　　苏苏问：“总是昏睡，没有什么问题吧？”
　　丹尼尔回答：“放心，人是清醒的，就是精神不济。”
　　“那就好。”苏苏轻轻敲下三个字。
　　“你有没有不适？”丹尼尔还是不放心地再次追问苏苏情况。
　　苏苏写着：“没有，我很好。”其实这会儿，肚子有些痛，苏苏并不愿意讲，心想多半是自己心理作用吧。
　　丹尼尔道：“真的？”
　　苏苏觉得丹尼尔也变得多疑起来，遂肯定答道：“我很好，真的。”
　　丹尼尔才回道：“那么，我们会好运的，苏苏。”
　　结束谈话，继续补瞌睡之前，苏苏下楼去看岐幽，那厮仍坐着看无良电视剧，目光投注在屏幕上，俊朗的脸看不出情绪，但挺拔的眉，眉梢处总有些轻微的抽动。苏苏笑了，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去捞今天的水果拼盘，问道：“都说女主角长得不够漂亮，你觉得呢？”
　　岐幽瞥了苏苏一眼，淡淡回道：“资质平平，也就如此，不过，总算比你强上许多。”
　　苏苏呃了一声，咽下水果，小声道：“你一天不讽刺我会死啊！”
　　“什么！？”岐幽挑眉。
　　苏苏赔笑了一记，“我觉得女主角长得不丑啊，谁规定了这种YY电视剧一定要女一号长得好看，越普通，不就越能体现YY的乐趣吗？”
　　岐幽皱眉，“什么YY？”
　　苏苏又笑，“歧大少爷不用明白这些市井俗话，啊，你看，这男一号也太爱哭了！”
　　岐幽侧头去看屏幕，然后又盯住苏苏，“谁规定男一号不能流泪？既然这种电视剧是拍给你们女人看的，泪流的越多，不就越能体现男一号深情？”
　　苏苏给他如此迅捷的反驳哽到，嘿嘿一笑，“少爷您真是举一反三冰雪聪明。”
　　岐幽道：“好说，好说。”
　　苏苏嘴角抽了抽，继续吃水果，看无良电视剧，大约十一点洗漱睡觉。对苏苏的大多举动，岐幽既不多说，也不多问。
　　夜里依旧日复一日地看到那个人，依旧日复一日地在夜色中，独坐，侧脸，微笑，目光柔和而迢递，隔着似乎永不能触及的距离与苏苏对望，那点漆似墨的眼睛融化在夜色里，颜色是一样的浓重，幸得有过分苍白的脸色映称，才可以看得真切，但那冰雪一般的气色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萧怀贞的目光里有太多的东西，苏苏从来没有读懂过。此刻与他对望，苏苏也只能是对望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相顾无言，却没有泪千行，那个人始终淡淡笑着，而苏苏自觉眼眶里也落不下泪来。
　　“苏苏……”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用了缱绻的语调，悠悠地散开在空气里。
　　苏苏无言，盯着他瞧，并不答话。
　　于是，他更深地弯了淡白的唇角，清爽的眉眼也染上了一层微暖的神色，又一次轻声唤了她：“苏苏……”
　　苏苏陡然记起，以往很多次，那人似乎都只是喜欢这样简单地叫着她的名字而已，很多次，他都没有接下去说些别的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叫一次她的名字而已，那个时候，苏苏不懂他是为什么，眼下却突然明白了，或许他就是喜欢这两个字的气息在唇齿间流转而已。苏苏深呼吸，心道，了解一个人到底需要多长时间？
　　次日清晨，苏苏稍微起晚了点，下楼时，岐幽已经准备好早餐，见苏苏比平素晚了，大概是以为这妮子终是睡了踏实，原本脸色稍微转为柔和，但在看清苏苏超大阿宝眼眶后，依然冷冷哼了两声。
　　苏苏笑笑，看到早餐十分丰盛，有苏苏喜欢的豆浆和面点，然后还有毫无例外的每日一碗冰糖燕窝。苏苏狼吞虎咽地吃完，对岐幽笑，“走吧，去施肥！”
　　而岐幽则再度赏了苏苏一记冷脸，这才拿起外套起身。
　　此刻已经完全进入秋季，几场接连不断的秋雨下来，气温一天比一天寒凉，苏苏在外套里加了一层线衣，而岐幽也披上了简单的风衣，往秋色里那么一站，做足了玉树临风前的味道。上了车，一路行驶，窗外天色暗淡，仍有细小的雨丝落下，苏苏看着窗户上沾染的长长水痕，有点走神。岐幽简单地与她聊着天，有一搭没一搭，时不时毒舌两句，和平素无异，没什么遽变起伏，却也闲适。
　　第三天注射，苏苏十分自来熟地挽高袖子，若水也在一旁看着，金言落针之际，苏苏撅了下嘴，嘶了一声，若水翻了下眼皮子，待到金言走了，若水才道：“死妮子，既然怕痛得要死，干嘛打肿脸充胖子，还要上演什么美人救英雄的戏码？不过，就你这资质，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美人，勉强用上这两个字的话，我都替这两个字委屈！”
　　苏苏一面按住还在出血的针眼，一面对若水语重心长地讲：“若水，你对岐先生有没有兴趣？”
　　“没有！”若水答得毫不迟疑。
　　“可我觉得你们禀性简直相投。”苏苏笑。
　　“为什么？”若水口气不善。
　　“就是，都一样无敌毒舌啊。”苏苏依旧笑着。
　　若水拿指尖死命戳了苏苏手臂上的针眼一下，苏苏吃痛跳开，若水道：“死妮子，我无敌的，不仅毒舌，还辣手摧花！”
　　苏苏笑呵呵地回答：“什么时候真的摧个花样美男回来吧！”
　　若水鼻孔朝天道：“老娘对小白脸没兴趣！”
　　苏苏忙不迭点头，“那是，若水品味相当高洁。”
　　两人笑笑闹闹，岐幽已经从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回来，见苏苏已经做完注射，若水仍然有工作要忙，遂对若水微微颔首，道：“苏苏可以走了吗？”
　　若水也点头。
　　岐幽对苏苏道：“病房里似乎有交给你的文书，你去看看需不需要带回去？”
　　“哦。”苏苏不疑有它，听话地去拿。
　　见苏苏走远，岐幽才问道：“苏苏，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若水想了想，道：“大部分人用药后总会有点反应，大概类似重感冒的症状，其他的表现就因人而异了，苏苏没说什么，但并不代表就真的没什么。这妮子以前但凡有个小病小痛，总是嚷嚷得厉害，反倒是遇见大事更加沉默。如今这势头好像有增无减。这几天有劳岐先生费心了。”
　　岐幽点了下下巴，并不答话，蹙了点眉头，沉思了会儿，又问：“苏苏要拿掉……在哪里做最好？”
　　“我们医院就很好。”若水答，“但是不知道苏苏愿不愿意？如果要避讳的话，B市的大夫也很不错。”
　　岐幽顿了下，道：“什么时候合适？”
　　若水回答：“按理说应该休息几天再去，不过，既然苏苏打算去巴尔的摩，当然越快越好。估计那妮子要在出院之后第二天就去。”
　　岐幽眉间刻痕愈发深了。
　　若水仔细辨认岐幽脸上神色变化，慢慢确认了什么，但既然对方不打算表露，她也不会多此一举。
　　苏苏从病房出来，就看见两人神情叵测地对杵着，觉得有点诡异，还没完全走近，岐幽已经发现了她，转过身，正对着逐渐走近的苏苏道：“回去了。”
　　“哦。”苏苏有点茫然，看了看若水，那妮子只对她眨了下眼睛。没事儿眨什么眼睛！？苏苏皱眉，无奈岐幽走得毫不怜香惜玉得快，苏苏只好迅速和若水打了招呼，赶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