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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荷 ...

  •   承平四年,25岁的菰墨延帝在继位的第四年上,迎娶邶宸公主洛濯莲为后,18岁的惊水王墨初于同日迎娶狐胡国公主萨孤翧。

      邶宸国主嫁女的气势让人震惊,满载珍奇异宝的车马绵延达数十里,每一辆车上都插着招摇的邶宸六爪金龙旗,护送队伍由太子洛璟之亲自率领,浩浩荡荡地驶往菰墨城。我们的队伍跟随其后,次水郡倾全城之力准备的十辆马车相形之下寒碜无比,即便不遇山贼,我从狐胡国带出的嫁礼也远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

      因为要准备封后大典,邶宸国的送亲队伍提前数天便进入了菰墨城,而我们的队伍则暂时停在城郊的侯园中,由宫中派出的内侍和宫女侍奉我的起居和大婚事宜。

      自从踏入菰墨国界,我便步步谨慎,唯恐落了蛮荒女子不懂礼节的口实,一路上只能偶尔透过车窗看看四周的风景。数月艰辛的行程似乎终于功德圆满,城内城外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时已入夏,天气逐渐湿热起来,我换上了菰墨女子时兴的半袖襦裙,有次梳妆完,我拿起桌上的菱花镜端详起自己来。

      镜中的女子脸若莲瓣,并不是最招人喜爱的鹅子脸,描了深黛色的远山眉,眸色却是近黑的紫色,这是我从外祖父一脉继承来的唯一相貌特征。菰墨所处东陆南部,空气湿润,又加之饮食清淡,来了不过数日肤质就明显细腻起来,我因为好动,所以脸颊红润,没有染胭脂也不显苍白,还淡淡点了檀红色的口脂。头发则梳成了简单俏皮的望仙髻,额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美人尖,绾发丫鬟襄荷巧手地将我原本有些黄枯的发藏于髻底,加缀了一支青翠欲滴的晚香玉花型的簪子。

      正端详地仔细,身后的襄荷突然说道,“王妃脂粉不傅却赛过朝霞映雪,怎么看也不像西荒的蛮人女子,倒比最漂亮的东陆姑娘还要标志”。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襄荷吓得赶忙跪地求饶,东陆人总以为西陆是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因此平日里管西陆叫作西荒,我打小听过比这更难听的多了,也不觉侮,拉她起身,让她陪我逛逛园子。

      菰墨多水,有数条大河自西向东贯穿全国,菰墨皇城中更是随处可见湖泊池塘,位于城郊的侯园原是宫中的育花之所,后被改作一处行宫,但仍然保留了当初的许多花田,还有许多种满了水生花种的池塘。六月初的天气暑热已盛,但满园树茂花盛,倒不觉得难捱,反而有一股清凉的甜意,园中花木大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因此兴致颇高拉着随侍的襄荷问东问西,她开始时对我极是恭敬拘谨,见我满脸好奇又好说话,渐渐显露出小女儿原本的情态,欢快着介绍起园子来。

      “那边淡红色很像桃花的是拘那夷,花虽好看,闻多了却是要头晕的”;
      “这棵就是琼树了,它开的花最是奇特,由八朵花簇拥一环小白花,颜色美,香味也淡雅宜人”;
      “这后面的一畦就是茉莉了,夜里才开的,很多人叫它暗麝,宫外的女子最喜欢将这种花簪于头上”;
      “王妃快看,这种淡黄色的花就是襄荷了,它的根茎可以入药,据传还可防苗疆蛊术。襄荷木下生者最美,我们家世代为皇宫种花,又是姓木,父母就依这花名为我起了名字。”……

      恰有风吹来,吹起满园柳絮。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然飞絮透过指缝继续轻颺而去,满握空盈。我想起了无数次在我手心中融化的荒原雪,终于无可遏制地怀念起我那荒寒的却并非寸草不生的西陆来。那里的草原上四季开着一种叫做干枝梅的花,浅粉色的小巧花朵团团成簇,比这侯园中最美的花还要俏上三分,我最爱用这花编成花冠来戴;就连气候极其恶劣的大漠里也有胡杨、骆驼刺、仙人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根茎花叶会随着流沙而迁徙。

      三日后,墨延帝昭告天下,正式立邶宸长公主洛濯莲为菰墨皇后,同时擢立四妃。随后帝后携文武百官前往太庙祭礼,特免了惊水王的随驾之身,将繁盛热烈喜气缤纷的皇城留给这位战功显赫的皇弟迎娶远道而来的王妃。

      这日一大早我便起身按照祖制梳妆打扮:杏色金绣团凤纹的鞠衣,桃花色合领对襟大袖褙子,外罩红色蹙金孔雀大衫霞帔,头戴翟冠,钿璎累累,珠串垂旒。状成午时已过,随后盖了喜帕入轿,在城门处侯着,等申时昏近之时新郎前来接迎。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轿中密不透风,厚重的礼服和沉甸甸的翟冠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只早上梳妆前吃了一点点心,现在已是饥肠辘辘,好不难受。我数次伸出头去想要点东西吃,几个在轿外随侍的司礼女官却只会说,“请王妃稍安勿躁,待礼成后方能进食”云云。我只好强迫自己安坐静候,不可失之庄重,却越发心绪不宁,这么久以来试图回避的记忆一一涨现,这场和亲,于我纵然是故人重逢的喜悦,于他会不会是一场少年梦碎呢?

      因为突然想到了这些,我的额头沁出了冷汗,申时似乎已过,城门却一丝开的迹象也无。我听到四周脚步声乱了起来,有人过来对司礼女官低声说了什么。又等了好一会,终于听到城门被推开的声音,喜轿被抬起,缓缓地入了城。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两只耳朵嗡嗡作响,只能听得到轿外吵得紧,却不像是喜庆的祝颂欢呼,花轿行的很急,颠簸的厉害,仍是走了很久才停了下来。鞭炮声中,喜娘掀开帘子,有丫头过来掺了我,将红绸塞到我的手中,我知是要由新郎牵了进门,忍不住伸头去看,却忘了自己还盖着喜帕,除了一团红晕外一无所见。

      简单的拜堂行礼后,我就被送进了洞房,丫鬟婆子站了满屋,却都是大气不出,单听得到烛花爆开的声响。喜床上撒了好些花生、桂圆、莲子,坐着硌得慌,我肚子饿的难受,脖子也被压的酸疼,开始时还能正襟危坐,过了一会实在难以忍受,就倚着床围歪躺下来,想是因为太累了,这一躺下竟然就模模糊糊睡过去了。

      睡梦里觉得头发痒,伸手去抓,却将喜怕抓了下来,我顿时清醒过来,忙坐起身来。桌上的鸳烛快要燃尽,应该已是夜深,不知是谁开了窗子,有凉凉的夏风贯进室内,大红色的幔帐被吹的上下飘舞,房内只剩了几个陌生的丫头,也都恹恹欲睡,我正要问她们王爷在哪,却只见一个婆子推门而入,对着房内的丫头说道,“王爷喝的大醉,硬要宿在陆姑娘那里,今晚上是不会过来了,你们几个想法子先哄王妃睡下吧。”

      我突然成了她们口中的三岁孩童,要用哄才会睡,她们以为我不懂东陆的语言,因此也不知压低声音,绞尽脑汁编出的理由倒是好笑。

      “就说王爷喝的不省人事,到处呕吐,实在不想污了新房?”
      “不行不行,不如说王爷生了酒疹,怕吓着王妃。”
      “我看这些都行不通,王妃又听不懂我们的话,不如直接燃些缬草香。”
      ……

      我也真累了,通情达理地打断她们,“都别争了,过来帮我把衣服脱了,大家各自回屋睡觉。”她们这才知道我听得懂东陆话,忙过来,也不敢言语什么,小心地服侍我换下了礼服,又帮我梳了个睡髻,便都退下了,唯独剩下那对大红色的燃泪喜烛仍盈盈摇曳。

      遣散了众人,我独饮了合卺酒,是夜无眠。

      第二日,按例新婚夫妇应该入宫谢恩,一大早,四个丫鬟就围着我手忙脚乱地梳扮起来,进宫的服制异常繁琐,比大婚的礼服还甚,发髻刚梳了一半的时候,有人过来传信,说宫中早上传旨下来,因为太后偶染风恙,特免了我们入宫谢恩的礼。我听了如释重负,赶紧命她们拿了轻便的常服来换,又绾了个最简单不过的反髻,心情大好地让人赶紧上早饭。

      饭后,府中管家携了分管府中杂事的一干人前来请安,将府中帐簿交与我翻看,我随手翻了翻,装作随意地问道,“王爷呢?”

      明白躲不过这一问,精于世故的老管家倒也坦诚,回道王爷昨日多饮了几杯,如今还在酣睡。我刚想问,睡在哪里,突然觉得无趣,也就没问,想必仍是睡在那位陆姑娘房里。随后管家开始讲府中的情况和规矩,见我听的甚是不烦,也就退下了。

      刚喘了口气准备到府中溜达溜达,却见一堆粉黛绿裙莺莺燕燕地拥上前来,我求解地看向身边的丫鬟,却见她也是颇为无奈,伏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这是王爷宠幸过的各位姑娘来向王妃请安了,这些姑娘虽没有封号,也不怎么得宠,但平日里都是拿自己当侧王妃看的,王妃可得镇镇她们”。

      我再细瞧这些姑娘们,虽远看红绿媚俗得很,近看却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天下传闻墨初是个不世出的战场奇才,14岁归国后就随当时的老将出征苗疆,16岁时更是独自挂帅,过惊水,征西陆,将一直威胁菰墨西境的迟渠国收归版图,也因此得了惊水王这个称号。这几年在他的率领下,菰墨大军南征西伐,大有取代邶宸天下霸主之势,听说每次凯旋归来,墨延帝都会赐下一众美女作赏,应该就是面前这些姑娘们了。

      我敛了心神与这些姑娘们周旋,她们来多是存了试探的心,昨晚洞房新郎却宿在别处的消息料来早就传开了,因此也不见的她们多恭敬,却仍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得亲热,我也笑成花枝乱颤状,妹妹美妹妹俏得回过去。我从小就懂得侯门的生存之道,知道现在就是她们也是能将我踩在脚底的,因此虽笑的违心,却并不勉强,在她们眼里,我该算是个温和可亲的王府女主人了。

      丫鬟们端上了花茶,大家也都笑得累了,便坐下来边品边聊,无非是大家各自介绍一番籍贯、身份、几时入府之类的,正听的无聊,有人插话道,“怎么不见陆姑娘呢?”
      又听得一人道:“人家是王爷的宠妾,现在还跟王爷双宿双飞呢,哪里有时间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几个姑娘凑到我身边,不解气地说道,“这陆阮乔恃宠而骄,竟连王妃也不看在眼里,别看她无法无天的瘙样,实际上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是连名分也没有的贱婢罢了,有什么好摆的身份?”

      我心生反感,有意闭了耳朵不听,倒不是因为同情这个被众人背后指点戳骂的陆姑娘,而是因为“好摆的身份”这些字眼让我想起了薛涣离讲过的一个故事,赶路的途中,常常只能露宿野外,有一次我睡不着,就央求薛涣离讲个故事来听,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讲了一个大户人家公子在山中偶遇了一个姑娘的故事,两人一见倾心,就结为了夫妇,山中的日子朴实单调,那位公子却总是念念不忘从前的生活,就要出山,临走时与姑娘约定日后来接她过门,等公子出山后她才发觉自己已经怀了身孕。

      “我知道故事的结局,肯定是那位公子变了心,又另娶了他人,这个姑娘苦等心上人不来,很年轻就郁郁而终对不对?”
      “恩,差不多,那位公子也有无奈之处吧,毕竟身份悬殊,即便接她回去也只能受苦。身份两字,实在无情。”
      我刚想要反驳几句,他却丢下句“好了,赶紧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转身睡去了。

      现在忆起,才意识到那位姑娘应该就是他的母亲吧,当时我真的只当做一个落了俗套的故事听,竟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正懊恼着,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刚才还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姑娘们现在却是整齐地分列两排,还跪了下来。

      “别,别跪!我这里不兴跪!”丫鬟忙拉了拉我的衣袖,“王爷来了!”

      我霍然抬起头,却看见他正揽着那位软绵绵的陆姑娘穿过众女,鼻孔朝天地朝我走来,脸上写满了说不明的轻视与冷漠。他的脸比少年时更加棱角分明,身量也魁梧了不少,那双曾充满了仇恨愤懑的眼睛现在却是寒星一般冷酷,深不见底。

      “王妃看够了没有?如果没有看够,尽可再看几眼,不过得问问我的乔儿同不同意。”
      “王爷顽笑话,姐姐莫要当真,妹妹今日疲乏,未能遵时来给姐姐请安,还请不要怪罪。”

      我仍只顾瞪着墨初,听了陆姑娘这滴水不漏又示尽威风的话才转眼看她,一见乍惊,转瞬明了,只问她进府几年。她轻声回道三年,见我仍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墨王爷显然有些怒了,一边亲自去扶他,一边狠狠地瞪过来。

      我不等他开口骂人,抢白道,“我还以为王爷已经忘了洛水池中的一茎白莲,原来旧情难忘,只不过也只能养一株影子供在府里了!”

      乍惊之下,他顾不得作势就要委在他怀中的陆姑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看到他额上的青筋暴起,只觉得好笑。

      我曾经无数遍地想象过我们重逢的场景,未嫁之前想的是仍着男儿装与他沙场点兵,和亲路上想的是花烛之夕,他挑开喜帕的一眼惊讶,他也许会惊讶、不敢相信、生气、伤心难过,但却从未想过他会嫌恶甚至痛恨我。这个场景不符合我的任何想象,我才是那个最碍景的人,偏偏记性又极好。

      他暴怒之下摔了砸了一桌的茶盏,气势汹汹地甩袖而走,竟连他的乔儿也顾不得了。

      我望着墨初离去的背影怔怔地发呆,小丫鬟过来唤了几声王妃,才回过神来,强压了千般情绪让还在跪着的众人回去,转身就卸了笑脸迳自回房,将丫鬟婆子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过了一会,有人来传了午饭,后脚跟进了一个小丫头,对着我恭敬地请安说道:“王爷命奴婢前来传话,今晚王爷要来王妃房中留宿,晚饭也置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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