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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衣初识 ...

  •   狐胡去菰墨远在万里,一路上大多是连绵的沙丘或者荒瘠的草原,西陆部族混杂,常随水草徙居,并无通衢,因此送亲的队伍常常一连几天都要宿在荒郊野外。丰厚的嫁礼分外招摇,即便打着两国的旗号、重兵护卫也免不了荒漠盗贼的垂涎,几天下来,就遇到了数伙劫匪,还要时时提防着沙漠狼群,如此走不过半月,整队人马已是疲惫不堪。

      我与四个陪嫁的侍女同乘一辆马车,虽装备的都是最好的马匹,比之骑马的速度,却仍是慢了不少。一路上,我常掀起车帘,手撑在窗棂上发呆,有时兴起,就逼着丫头跟我换衣裳,坐到赶马人的身边用狐胡语跟他聊天。队伍停下休息的时候,我就偷偷到四处逛,可惜一路过来除了衰草就是沙漠,最多也只能遇到干涸的湖泊或河床。

      堪堪行了一个月,才到达赤连山附近,赤连山山势不高,却极为险峻,又不产粮食,自古就是山贼的地盘,附近的几个国家虽然几次出兵,却始终无法铲除盗患,因此想要过山,就要备上金银并找当地人引路,或者再往南行千里,绕惊水而过。

      菰墨使者去狐胡时已经交出了大笔的过山费,料想无碍,车队昼夜奔行,疲惫不堪,急切地想早日到达菰墨,因此决定仍走赤连山一线。护行的兵将们不敢大意,派出兵士前去探路,但去的人却迟迟不回,领首的魏将军吩咐队伍原地驻扎,不敢再往山行。

      我被一再叮嘱要安生坐在马车中,不能乱看,虽觉得百无聊赖,心中却也甚是害怕,将所知道的神仙一一拜了个遍,回头一看,四个丫头吓到浑身哆嗦,刚想安慰几句。突然一声急转直上的笛音在山间响起,霎时间山半腰和山头处都燃起了熊熊火把,接着雷动般的呼喊之声,山间的疾风伴着树枝被碰断的声音都朝着我们的队伍涌了过来。

      训练有素的兵士立刻将我们护在中心向西逃走,但这一切来得太出其不意,山贼围攻发出的巨大声音和燃起的火把又引起了草原中野狼的群嚎,战马被惊吓的原地转圈,根本逃走不得。护在马车周围的兵士脸上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想必是魏将军下了誓死护卫之类的命令,想到此,我不禁冷汗直流,忙死命地朝魏将军的方向大喊:

      “他们若只要嫁礼,不害人命,就赶紧应了!改日再送一份就是了!只要不要人命,哪怕要我去做压寨夫人也行啊!魏将军你千万不要战死为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还没等我把能想到的词都喊一遍,厮杀就开始了。我声嘶力竭的呼喊被一片刀剑声、吼骂声、血肉横飞带起的风声,重重的倒地声一个唾沫星也不剩地淹没,车帘随血风鼓荡起来,火光映照下红褐色的血液不断地溅到我们身上,四个丫头早已吓晕,绕是见识过不少杀戮的我,也吓得一时傻了。等我回过神来,山贼已杀进了最后一圈守卫,赶车的狐胡族大叔眼看我们必然无幸,拼了命地抽着马屁股往兵士们拼杀出的一个缺口处逃去,自己却被一支长矛射穿了胸膛。

      顾不得辨别方向,我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地插向马屁股,四匹马痛的四蹄跃起,狂奔起来。我也顾不得手里轻重,直到马屁股被金簪戳的血肉模糊才停下手,回头已经不见追袭的山贼,我不敢泄神,继续狠命地催马快行。但前方狼嚎声越来越响,奔驰了半夜的四匹马早已是精疲力竭,听到狼嚎声齐齐前腿下跪,将我们甩出了马车。

      一时间,我真想也晕死过去,但求生的欲望却更加强烈,我顾不得四个昏厥的小丫鬟,拔腿往一片半身高的草丛跑去。跑了不知道多久,觉得不会有人追过来了才屏住呼吸伏在地上。正惊魂不定间,突然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笑声,仿佛料的到我要吓得大喊,一只冰凉的手随即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

      我强压住要跳出的心,侧头看去,却见一双夜也似的黑瞳正对上我的眼睛,两人瞪了好一阵,他才将手从我嘴上拿开,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我吓得一动不动,连口水也不敢咽,伏在我身侧的少年却一脸古怪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害怕的样子。过了一会,他大概是实在憋不住了,竟哈哈大笑起来。我大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巴,他却一跃而起,躲了过去。

      我吓得把脸藏在草窝里,心里直想把这害人的少年剐个三千六百片,刚剐的痛快,却听见那少年说道:“看你狠心对那四匹马的摸样,见了我却连口水也不敢咽,真是太有意思了!不过你也真是大胆,竟然拼命往狼窟里赶,哪有还会有像你这么笨的山贼追过来?”

      他的声音清清凉凉,煞是好听,说出的话却让人火冒三丈。我立马跳起来,就要往回跑,却被他一把拉住,指了指我的后面,我这才发现,马车被赶到了离我不远处的草丛里,四匹马想是饿的急了,失了刚才的恐惧,只顾低头吃草。

      还没等我发问,那少年又道:“四个丫鬟只是吓晕了,被我藏进了马车里,其他人恐怕……,和亲之事,你若不愿,现在正好可以脱身,想去哪里,我可以载你一程”。

      他说的极其诚挚,完全不像刚才的戏谑,我想了很久,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很坚定地对他说,那就帮我安全度过赤连山吧,除了惊水王府,我是哪里也不会去的。

      我们往西走了三天,赶上了一支正往狐胡方向去的商队,将四个幸免于难的陪嫁丫头托付给了他们,借了身男装换下了我早已破烂不堪还沾满了血迹泥土的嫁衣,将四匹马送给商队作为酬谢,又将身上仅剩的一些金钗首饰分给了四个丫头,好让她们如果不愿回狐胡,也能在路上自谋出路。

      她们哭着不愿离去,我也舍不得她们,但却明白若想度过赤连山,她们绝对只会是累赘,害了她们不说,也许还会连累薛涣离,只得狠心将她们推上马车,告别离去。我做这一切的时候,薛涣离一直站在远处,看着根本没有风景的荒凉沙丘,直到车队离去,才牵着他的瘦驼走过来。

      再次赶到赤连山,却已经是五天之后了,薛涣离的白驼虽然看起来瘦弱不堪,却是大漠中的神品,载着两个人也速度不减,只是夜间露宿时,我总会想起赤连山山贼屠杀的景象而不敢闭眼,白天赶路困极了就不自觉地趴在他的背上睡着,醒来时总会发现骆驼停在原地,他却保持着弓身的姿势。

      我心里很是感动,想着将来见了惊水王,一定要重重地奖赏他。他曾说过他乃是菰墨药商,此次进西陆是为了找寻珍异的药材,我也在心里记下,有机会写信给外祖父,让他派人送过一些我们圣湖的灵药。

      我们的身上,除了白驼,就只剩一些药材和不多的钱财,菰墨求亲的文书、狐胡国的拜帖和证明公主身份的印章被我藏在里衣内,一旦被搜出恐怕不是做压寨夫人就结了那么简单的事情。我不知道薛涣离会用什么样的方法带我过山,因为那晚围杀时有人逃脱,尤其还是我这个公主逃脱,因此这段时间山贼们日夜巡视,严守各山口,似乎根本没有过山的机会。

      眼看就要到山贼的地盘了,我越来越害怕,薛涣离却仍是催着白驼赶路,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紧张得闭上眼睛,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后襟,暗暗祈祷。果然,刚行到山麓,就有人喝住了我们,我绝望地睁开眼,见五六个小山贼喽罗大刀长矛地围住了我们,薛涣离从驼上跳下,从身上拿出了一块牛骨样的东西,对着为首的一个喽罗说:

      “我与你家大王有过交情,麻烦你将此物交给他,再来定夺我们的生死,如果你帮了这个忙,你家大王一定会重重奖赏你的,这些你且先收着。”他边说边拿出一锭金锞子塞到那个喽罗手中。

      山贼虽然金银抢掠多了,可不曾轮得着这些喽罗分食,又听得有赏,哪里会不答应。我不知薛涣离与山贼会有何交情,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也放下心来。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却见那上山通报的喽罗带了另一批小喽罗急急下山来,见了我们,忙抱拳道:“大王请两位贵客上山一聚!”说着就有小喽罗来帮我们牵了骆驼。

      我装作薛涣离的侍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忐忑不安地随着众人上了山,见他们对薛涣离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突然起了个骇人的念头,胡思乱想之际被薛涣离半拉着进了山寨主帐。

      一个穿着普山中猎户衣装的中年男子在帐中踱来踱去,见了我们,忙迎上来,拉住薛涣离的手就叫了句恩公,又吩咐备上好饭好酒招待我们,对于我,倒是瞧也未瞧。听小喽罗的称呼,这个中年男子似乎就是大王,但此时看来,实在不像是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阿修罗,但我想起那夜惨景,心中怒火难平,忙使眼色给薛涣离,他倒马上会意,对那山贼大王说是家中父亲急等着从西陆带回的药治病,实在无心吃喝,那大王也未再强留,叫过喽罗吩咐了几句,便送我们下山,一直送到山脚才作罢。

      等到彻底离开了赤连山,我心中的大石才落了地,再往南不远就是菰墨城边界了。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从山贼手中牵回的骆驼身上不仅多了许多珍稀的药材,还多了一斛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我恼他跟山贼交情不浅当日却不肯救下魏将军一行人,他仿佛知我心中所想,牵过白驼,自顾说道:
      “半年前我前去昆仑时经过此山,一直盘桓在山脚附近想法子过山,有一天突然来了许多小喽罗寻找大夫,说是大王夫人得了重病,要是能治好必有重谢。我本不愿出头,但见那些小喽罗们甚是着急,想必是危及性命的病,心生恻隐,就跟他们去了,没想到竟是难产,我这才明白他们起初看我的为难表情,怕是实在没法才让我死马当活马医。”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停住了,我正听得入神,忙道:“后来呢?你倒是快说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没想到我精于此道,因此保了母子平安。他们为了报答我,就将寨中令牌送予我作了信物,并将我视为贵客一般款待。我虽然对他们有此恩,但要制止那晚的杀戮却是不可能的,这山中贼寇最恨官兵,所拥的大王如果不能带领大家抢官银,杀官兵,保不定手下不起异心,况且截两国联姻的嫁礼这么大的事,定然是早有谋划的,岂会因我一人就作罢?”

      他虽是为自己辩白,但我仍听得出他话里的无奈和歉意,他与我萍水相逢,却冒险相救,我怎么再苛责他为他人死生负责呢。恼恨虽消,疑问陡生:
      “你刚才说你最精于什么?给人接生吗?你不是男的么?难道你也是女扮男装?是不是啊?”他回头看了看我半男不女尘垢满面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自顾自跳上了骆驼,伸手将我也拉了上去,只当没听见我的问题。

      遥遥地已经能看见驿站和巡逻的小列军队了,再行不久,就是菰墨国界了。来时的风光还未及出西陆大漠就已埋骨荒野,一个多月前还怀有无限憧憬的那个欢喜嫁娘经历了九死一生后也已是风尘满面。出发时还是初春时节,行至此时却已见满途葳蕤,想来已近夏初时节了。

      到了驿站,我将文书拜帖呈上,将遭山贼劫杀和薛涣离相救之事报给负责接迎的周将军等人,他们听后个个恨得青筋直挑,立时就要率众上山报仇,好在被礼官拦下,随后安置我们在驿舍休息,立即派人将此事八百里加急上报皇上后再做定夺。

      驿舍虽然简陋,但数月风餐露宿提心吊胆下来,这里对我而言不啻皇宫华庭,因此一闭眼就沉沉睡了过去。等睡醒时已是月华如练的深夜了,我想起应该去问一下薛涣离接下来的打算,顺便问清家中住址,也好报答,转念又想还是明天再问吧,毕竟这里已是菰墨,来时礼官再三教导要守东陆严防之礼,本来薛涣离与我同食同宿这么多日已经让这里的礼官大惊失色,我可不想再被人说是夜会男子,污了西陆女子的名声。

      第二日我起了一个大早,驿站没有侍女,有值守的驿官派人送来洗脸水和干净的衣物,梳洗之后,我便赶紧出门去找薛涣离。然而四处找寻下来都不见他人,连拴在外面的白驼也不见了踪影,恰巧驿官外出,见我便行礼说道:
      “昨夜薛公子来与下官告别,说是家中传来急讯,见公主已经睡下,不便打扰,因此托下官今日说与公主,并将此物赠予公主作为贺礼,请公主原谅他的不辞而别。”

      我伸手接了他呈过的锦囊,转身回了屋,再没言语。

      等待的日子总是格外漫长,我每日里只是待在房中,想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心事。混混沌沌地等到了第五日,皇城传来急令,命周将军等护送我去离驿站最近的次水郡暂时修养,由郡守赶制嫁礼,对于讨伐山贼一事却只字未提。

      我于是随着周将军一行人在次水郡安顿了下来,那里第一次接受这样的任务,全郡上下都忙作一团地赶制嫁礼,我仍是整日无所事事,偶尔去绣坊看绣娘为我缝制嫁衣,剩下的时间都用来逼迫自己去回忆东陆礼官讲的那些冗长的规矩,或者是年少时的那些光景。

      一眨眼,距薛涣离离开已经有十日之久了,我却仍然不能对他的不辞而别释怀,他送的那斛夜明珠被我要求缝制在嫁衣上,一路来的相濡以沫、生死相恤被我牢牢记在心中,常常在夜里反复梦见。

      嫁妆准备好后,皇城中却迟迟没有派队伍来接迎,又等了几天,宫中才传来消息,让我们仍在次水郡暂时安置,等候正快马加鞭赶往菰墨边界的邶宸公主一行,然后一同前往菰墨皇城。

      我这才知道,菰墨在与我们狐胡结亲的同时,也与邶宸联姻,而将要嫁给菰墨皇帝做皇后乃是德才之名传于天下的濯莲公主,菰墨皇帝为显示对惊水王弟的厚爱,特意将封后大典与惊水王的婚礼安排在了同一天。

      世间缘法真是奇妙,兜兜转转,散过天涯后,终于还得再相见,而且,是以如此荒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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