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在野》贺兰嫣

35、缘来缘去皆是缘

　　太后亲兄，皇帝亲舅，稳坐相位整整二十年，张三自然不敢说谢丞相的不是。但以他对谢丞相的了解，他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缄了口，沉默是金。

　　宋廷中觑着他，知道逼不出话来了，抽出常年佩戴的宝剑，斩断捆缚张三手脚的麻绳，擎火把向外。张三手脚一松，紧随恭王脚步踏上蜿蜒密道，还未来得及走出密道，眼前又是一黑，被人扔在车上。

　　拉张三出军营的马车在城郊转了好多圈，直转得他晕头转向分不清方向才将他放下。可怜张三一把老骨头，趴在潮湿阴冷的地上吐也吐不出，站也站不起，一脸煞白与蛇虫敷衍一夜，第二日早晨才缓过点神，被顺路老乡带回村。

　　且说昨日宋廷中骑马回客栈时，正巧遇见意外的一幕——老板娘在哭。

　　坐在二楼窗边扶头看景装样，宋廷中一眼就从她湿漉的眼睛和粉红的鼻头看出她在独自哭泣，一声不吭将马交给客栈伙计，轻声上楼。

　　“不要过来……”倚窗而泣的左青青还是听出了他的到来，转过头，两窝杏眼里满是春露，触动宋廷中内心深处软软的情怀，柔声问：“怎么了？”

　　“没事。”她立即道，把目光转回街上人流。

　　宋廷中试着靠近她，“怎么没事，眼睛都红了。”

　　她一顿，“风吹的，”最老套，最不管用的托词。

　　宋廷中不相信，瞅她。她暗眨眨眼睛，不自觉嘟嘴抬眸看了下他的眼睛，他噗的一笑，将袖子递给她：“那就擦擦。”

　　青青看了会儿他高档的衣服，摇头：“已经干了。”

　　“我检查。”不由分说，他捧过她的脸。

　　握过的马缰的手心燥热而粗糙，深邃的黑眼仁离她眼窝一个鼻尖距离，彼此呼吸的气息，打个转，微妙缠绕，你的清甜，我的炽热，像射入身体的吗啡，一刹清醒，一刹朦胧，唯剩那身体里的火烧云慢慢腾起，舔红耳珠。

　　宋廷中对这个效果很满意。眼尾一勾，勒出邪意的笑。左青青凛然回神，反手拍了他一掌道：“占我便宜？”

　　他假装手被她钳住，笑道：“这就对了嘛。”

　　“对什么对？”左青青不解风情，按住他的左手掌，往手臂方向猛压。

　　“咔！”饶是自小军营长大的他也吃不住这一手，双腿微曲。左青青得意：“小看我了是不？”

　　“一手蛮力，哪像姑娘。”他嗔她。

　　她正愁无处发泄，“不是姑娘怎样？不是姑娘，你还占便宜？”

　　他一哂，“我哪是占你便宜，我是关心你。松手松手，被人瞧见，仔细人说老板娘吃房客豆腐。这天大的污蔑，我可受不起。”

　　“倒像我受得起？”左青青问。

　　他傻笑，甩了甩手正色道：“闹也闹了，且说老板娘何事不开心罢。”

　　她白宋廷中一眼，眼中微微含笑，嘴上却硬：“与你何干？”

　　只要左青青有笑意，宋廷中就觉得值，想来烽火戏诸侯，也不是全是不可理喻。只要她笑，只要她乐，哪怕春光失色，桃李尽凋，城池破，国家亡，大丈夫，犹不悔。

　　他不觉恍惚，定神咳了咳，听见楼梯衣裙窸窣，侧身一看，正是鲜少露面的冯氏。青青先为思家之事独自避上来，见到冯氏上楼，又擦了脸和眼睛，笑问道：“啥事，嫂子？”

　　“过来。”她招手，朝宋廷中笑了笑。

　　宋廷中收回右手背在身后，向冯氏颔首，翩然而去，冯氏瞅他走了，青青也不必过来，走过去问：“这是个什么人？”

　　这一问稀奇，青青倒愣了会儿，“房客啊，咋的。”

　　冯氏意不在此，“可住大半月了。”

　　冯氏的心思比人深，青青再了解不过，大意地笑道：“他又不欠咱房钱，平日里吃喝用度当日就结了，嫂子多久不理事，何必操起这个心来。”

　　冯氏叹道：“我哪是操他的心。他和以前的白千山一样，搁咱家住多久，都住不成咱家的人，想走就走，说离就离，咱们用起感情，他们又不领情，操心他们做啥。”

　　“那你是操心什么？”青青不是不懂，是不想点破。“既然萍水相逢，自有萍水相逢的待法，你我都不是糊涂人了，谁也不会像上次的。”

　　“这样便好。”冯氏心知肚明，拉住她手道，“你心思清了，便可去见那人了。”

　　“谁？”青青突然觉得不论过多少年，冯氏讲话的调子都不会变。

　　她讲话的调子也着实没变，慢慢道：“楼下方才有人找你，嫂子不多嘴，你亲自下去看看。”

　　此时，明朗了一会儿的天又是大片乌云滚过。冯氏交代完青青后，特意从二楼客房走廊绕下楼。门窗皆紧闭，唯有宋廷中刚刚进去的门虚掩着。冯氏走过看了他一眼，刚巧宋廷中也抬头，觑到冯氏打探的目光不知作何感想，脸庞冷了半天，就是拧不出笑意来，索性放书看她。

　　寻常女人男人总是经不住恭亲王这一看的。其一，恭亲王脸冷气慑，看久了，会让人后背发毛；其二，恭亲王身上有光环，那光环是时刻悬在你脖颈后方的尖刀，而他此时，是尖刀离你最近的时刻。因此，即使有恃无恐的小辣椒，也不敢在他面前无限造次。

　　冯氏做人聪明久了，只是不爱张扬罢，今儿宋廷中这样一瞪她，她就知该如何做，唇角抿了抿，将房门推开，走了进去。

　　且说青青匆匆下楼，楼下已空空如也。客栈的楼梯宽大，从这儿能够看到上面，从上面，却不一定能够看到这里。她摸着楼梯杆寻思，小二便问：“老板娘找人？”

　　“有人找我吗？”她问。

　　小二道：“刚是有个人在这里往上面望过，我们记着老板娘交代不许让人上去的话，没有让他上去。后来二奶奶过来，他看了二奶奶一眼，就走了。不知老板娘是不是在找他？”

　　“那人长什么样子？是城里人，还是外面人？”

　　小二道：“衣服挺脏挺旧，不像城里人，脚上布鞋底一大滩泥，把我们的地都脏了，先老罗讲了他几句，我对他就留心了，后来他进来厅里转了转，又不点吃的又不住店，要上二楼看，走到这里，我就拦住他了。”

　　“先宋公子怎么不拦？”青青语气不禁犯冲，“就嫌他脏了地上楼了，我叫你任何人都不许上去，宋公子怎么就能？我们这店不是什么王府宫殿，谁人想进就让他进，脏了地咱们回头擦，你这样拦他，跟那些蠢官贪官的看门狗有啥区别？”她长换口气，指住小二鼻梁道“等着”，大步从店里出去。

　　时近黄昏，城里熙熙攘攘。青青知他从不借酒消愁，更无不良癖好，想也不想，径自加快步子往城外跑。城里人从没见过鲜少出门的老板娘跑得如此匆忙，纷纷用好奇的目光看她。她裙裾微扬，发髻微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一步也未歇，直到城郊了，才追上她要追的人。

　　“张成……”她呼唤的声音喘得厉害，张成回头见是她，心里不由还是吃了惊：“你？你怎么来了？”

　　“倒是你！你怎么去了不见我，又自个儿一人回来了？”她实在不耐长跑，心脏扑得飞快，脸儿烧得绯红，身子里疼得呼吸都痛。

　　张成自失一笑，“不就顺路看看呗，瞧你在忙，没有打扰。”

　　在忙？左青青方才忙了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说道：“我没有忙，一时心情不好上去坐了坐。那是个住房的长客，略说了几句话，后来小二把拦你的事情讲了，我训了他们，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都是些没读过书没知识的人，难免有时狗眼看人低，你我都知道彼此人格心底，不必为了这类琐事介怀。”

　　张成腼腆笑：“没有。”

　　“没有？”青青有点看不出话少男人的真实心意，侧头问他。

　　他笑得明显了点，往前走道：“没有。”

　　“没有，没有气氛还这么怪？”青青走在他身旁嘟嘴，“你以前对我可是一日不损都不高兴的，而今才几日不见，就像变了个人，让我怪不习惯。所以啊，还是求你损损我罢，不然，我都以为我最好的放牛郎不见了。”

　　张成轻哂，侧眉看她，“最好的放牛郎？什么样的放牛郎能当到我的份上？”

　　只有和他在一起，青青才能找到一丝说话的活力与乐趣，眼珠一翻，搬出手指一本正经道：“聪明，冷静，睿智，高大，驯牛有方，虚怀若谷，损人不嘴软。”

　　张成笑了，“很好。”

　　“很好吧？”青青问。

　　“很好。”他点头。

　　她又问：“我脾气也很好吧？”

　　“非常好。”他道，看了她晴朗的笑容一眼，不忘追上，“傻丫头。”

　　青青甘之如饴，身子也不痛了，在身前扣住两手问：“那你还生气吗？”

　　“生什么气？”张成下巴紧了紧，一闪而过，笑道，“你脾气这么好，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大家乡里乡亲三年，看到你日子过好了，心情开朗了，我为你开心来不及，能有什么生气的？”

　　“那，那你……”青青想问他有没有看到她和宋廷中的事。

　　张成却道：“我爹这几日病了，我得赶紧回家做饭，天也不早，我不送你回城了，你尽快回去。以后出门要小心。”

　　寥寥几句，独自，就走了。

　　青青看着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更没有像往常对她招手。

　　那疙瘩，还是在的。他不说，她也知道，有一条小河，有发展成为鸿沟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