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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夜难眠 ...

  •   七岁的原随云,还不似而今这般习惯装腔作势,也没有长成刀枪不入的坚壳,除了倔劲大了些性子傲了些,只是个被永远困在了黑暗里的幼年孩童——至少当时,在我眼中如此。
      即便这倔强与骄傲,近些年来被他通身温润高华的气派盖了过去,看着已不甚明显,内里却绝对有增无减。
      但在那时候,我的小少主就不是个好相与的,生生打碎了我对什么正太啊软包子啊养成啊之类的殷勤期盼——在此,为了我名誉,请各位看官务必留神,我绝无恋童之癖,只是个普通的断袖。

      我初到原随云身边的时候,距他大病失明过去了四年,距其母云氏早丧,有三年。
      道骨仙风的老庄主像是随时预备驾鹤西奔的,庄里也没有什么同龄的孩子,原随云年纪小小,便像只刺猬一般不喜人近身,没有光泽的眸子里却总是寥落。
      若他是个懵懵懂懂的或还好些,可他却在那时便已露出了日后惊才绝艳的先兆,不仅生得粉妆玉琢般,而且敏感又早慧。
      那时的原随云虽不若现在行动与常人全然无异,却也已大致可以自力更生,乍见很是让我暗自惊叹了一番。我又想这小孩儿这般自力,期间不知吃过多少了苦头,于是又渐渐有了些敬服和心疼。

      至今我仍疑心那会儿我是被圣母白莲花附体,只一门心思地念着我怎么不早来几年呢?就算改不了他年幼失明的命,至少早伴他两年,不至使他独自于黑暗中跌打滚爬,寂寞彷徨。
      至于过几年我知晓了为什么偌大的庄子里竟没有别的孩子、早年亲见他怎样摸索着站立行走跌倒受伤的人又是何下场的时候,是怎样的骇然,都是后话了。
      可笑当年我没有炼就一双慧眼,不信奉“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金玉良言,一门心思地想着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这孩子或许便不会有那样深沉的执念那般遗憾的收场,是故我怀着满腔热血,自告奋勇兼任了他的侍读书童、起居小厮、习武陪练……各种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营生,恨不能以一己之躯,护他一世无忧。
      现在想来,我那会儿活生生像只被穿在绳上的蚂蚱,幸福又无知地蹦跶得欢,全然不知自己命悬一线,性命堪忧。
      大无知成就了大无畏,我用两辈子最大的真心,成就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少主吩咐你去打点下行囊,明日一早便可启程离开。”
      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散了我的旧思,我向跟前传话的女子道:“有劳玲儿姑娘,请代我谢过少主。”
      我先半立起右腿,再慢慢挪动刺痛的左腿,起身的时候却还是不争气地打了个晃。
      “哼。”玲儿眉间透出许多不耐,终于不管不顾地掉头走掉。
      玲儿向来对我不假辞色,我见怪不怪。
      玲儿的姿容虽只算得上清秀,可胜在清音娇脆,当真像那银铃一般动听,也正因此近来时常被叫到原随云身边侍候。
      这个好恶喜怒具现于色的姑娘,我并不讨厌。
      只愿她能有一个玲珑心,莫将一腔痴心空付。

      这早春白日里风光明媚,夜深时却仍是料峭,我拖着跛得越发厉害的腿,回到自己毗邻原随云的卧房,闭目静听,他似乎也尚未入睡。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喜欢在独处的时候闭上双眼,静静感受没有光亮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原随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没有得到过答案,却无意中将耳力练得极佳。

      这一天过得实在是辛苦,我未去整理行囊,倒头只想入睡,可惜腿上的伤痛持续不断地折磨着我,让我辗转难眠。
      水,盘缠……还有刻刀,带这些就够了吧。
      我终于陷入沉睡,然后做了一个,许久都没再做过的梦。

      暴雨如倾,冷风似刀,我拖着流血的左腿,像受伤的野兽般手脚并用地疯狂逃窜,我庆幸身后的血迹被雨水冲散,但身上的温度也随着雨水而流失殆尽。

      “真是倒霉,这鬼天气!”
      “是啊,也不知道那死小子是怎么惹恼了小庄主。连累咱们在这儿遭罪!”
      “你不知道?据说是打小在小庄主身边侍候的,也有四五年了,结果突然就被叫去‘刻书’了。”
      “‘刻书’?那不都是刻完就‘咔嚓’的?那之前就看着不顺眼了吧?你也不知道是为啥吧?”
      “小庄主……谁知道呢!那眼睛幽幽的,深不见底似的,我看着就怪渗得慌。”
      “嘘,别乱说!”
      “现在他又听不见……”
      “你不晓得啊……别看小庄主年纪小……”

      我凭借他们几个人细碎遥远的声音躲避着追捕,却又因为这敏锐的听觉几乎丧失全部的力气。
      少林的“降龙伏虎罗汉”,武当的“流云飞袖”,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巴山的“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东瀛甲贺客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彭家的“五虎断门刀”……让我为你刻书,是因为我绝不会有命来学?!
      我喉头涌起一阵腥甜,又被我生生咽下。
      我不信!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正是拂晓时分,天光将明未明。
      所以说我又狼狈地逃窜了一夜吗?
      每次腿伤发作的时候,我似乎都更容易做这个梦。
      这许多年来,对于噩梦和疼痛,以及它们提醒我的记忆,我早已渐渐习以为常,至少这些远比眼前原随云的温柔与寂寞要真实得多。

      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因祸得福。毕竟这天下第一等骄傲第一等自负的人,是不屑与跛子计较的。
      若原少主执意要赶尽杀绝,我绝无生还的可能,尤其我像个二愣子一样,在逃出生天后就那么横冲直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主。”我几近艰难地开口。
      “谁?”原随云厉声道。
      我跟在这个少年身边,差一个月五年,他第一次,听不出我的声音。
      是因为我应该已经是死人了吗?
      “我是丁枫。”我心里已兵荒马乱成一片,却只轻轻地说。
      “……你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你身上有血味。”原随云眉宇间有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下一刻,却关切地问道。
      我盯着他的眼睛,发觉当真像那几个人说,幽幽的,像看不着底的深渊。
      是我自己误读了那空洞的眼神,以为那是天底下最寂寞的颜色。
      也是我自己误会了他让我去刻书的意思,以为自己是他最信赖的人。
      以致于自己甚至自作聪明,丝毫不掩饰自己远超出一个寻常镖师家遗孤对武学该有的理解力,只因希望能被他刮目相看,希望将来能为他挡去些许江湖风霜。

      “回来的路上,遇着几个山匪。”我道。
      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带上了彼此的面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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