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初晴》夏∮雪

40、北云芷

　　幽暗闭塞的内室里，水声滴答，清脆有力地叩凉了他整颗心。满眼的黑，无边无际，伸出五指，耳边铁链沉重的拖长音，尖锐的指甲穿破皮肉，他借着疼痛找回一丝清醒。

　　梧桐叶纷飞的那个清晨，他遣散了手下一干人，只身踏入了尘封数年的紫庄。
　　没有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情难自控，不想让底下的人看了笑话去。

　　空气里熟悉的味道，风的气息？抑或是落叶的萧条。忆起往昔，怀着怨恨的脚步略微停顿，枝头上黑鸦喳喳叫个不停，他抬眼望过去，瘦细的光秃的树干与浅褐色的树枝构成了一副诡异的形状。天空的蓝透彻地百般无力，他叹息，年少轻狂时曾经树下，曾经这样通明的蓝天下，第一次拥抱了心中朝思暮想的人——紫金月。

　　年轻的魔教教主。年少的紫家继承人。
　　他自恃甚高，将前任教主嫡传的寒冰掌练至第九重，随即，一身华服丽妆，披星戴月似的跑到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本以为武霸天下，却未料败在同样年少气盛的紫金月手下。
　　紫金月一袭酱紫色长袍，墨发银剑，少年削瘦的骨架立在台上朱红的厚毯上，风穿过他笔直的身躯，丝毫未掩浑身剑气的凛冽。
　　碎了满地的冰刺，日光下讽刺地折射出绚丽的彩光。
　　他对自己扬起笑，承让。
　　少年清澈的笑容宛若春风，他冰封已久的心开始苏醒。

　　借着切磋武学之名，他成了紫家最不受欢迎的常客。
　　冰刃与剑刃的交锋，擦出白的刺目的亮光，同时，在他的心底滋生了异样的情愫。
　　他们一同月下畅饮，谈理想，谈抱负。他想成为一代剑宗，他欲踏平整个武林。他言他幼稚，他笑他癫狂。
　　举杯邀月，紫金月突然道，北教主，除了练武，有无想过做其他事？
　　他摇头。雪山闭关多年，心也被封尘多年。初次出山便遇到了你，笑容里有着阳光温度的少年剑客。
　　于是，紫金月把他领进城，上妓院，逛赌坊，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里随处可见二人谈笑风生。美艳如北云芷，俊朗如紫金月，两人相行相伴，一时之间，流言蜚语如潮水泛滥之势蔓延了咸城里的每个角落。
　　他暗自担忧。怕那些世俗的眼光将他们两人的距离拉远。
　　紫金月却豁达的很，他甚至取笑他，北教主若是个姑娘家该多好！
　　话落，耐不住心底悸动的他，一个大步上前，在紫家的正院里，狠狠地将他搂住，用着嵌入骨肉的力度。而怀里的人，突然间停顿了呼吸。

　　他贴着他的脸，手紧紧圈着他。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美好的味道，清新，干净，少年的体香。
　　他盼望时间能停止在这一刻。
　　沉醉的人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肩口便教冰冷的剑穿刺过去。
　　血，溅出。
　　他回过身，紫金月的妹妹九儿，紫金旒正怒视着自己，唇辧剧烈颤动。
　　紫金旒霍地抽出剑，血如泉涌，染红了他一身妖艳的紫色。紫金月在身后扶住了自己。
　　他说，九儿，你做什么？
　　紫金旒狞笑，我是铲除妖孽，懂吗，师哥，他在诱惑你，哈哈，一个男人居然想用美色去诱惑另外一个男人，真是下贱！
　　紫金月皱眉，九儿，别乱说。
　　他向前跨出一步，左手捂着肩口，嘴角牵笑，她说的没错，紫金月我喜欢你，我是在勾引你。
　　紫金月闻言一震。
　　晃当的声，紫金旒把手里的剑重重地踩在脚底下，脏死了！这个恶心人的血！师哥，你快把他赶走！
　　紫金月垂手站立一边，目光里几分无措，几分忐忑。
　　他大笑着，走到他面前，趁着他失神的空隙，勾起他的下巴印上一吻。
　　紫金旒暴怒，他满足的谓叹。肩口的血沿着白皙的肌理淌过胸口，心似乎被什么灼烧了起来，滚烫滚烫，紫金月呆滞的表情如此诱人。
　　末了，只听得紫金月一句，对不起，我只喜欢女人。

　　一句话，将他彻底打到地狱。

　　万劫不复。

　　失魂落魄的北云芷回雪山，全力营造魔教声势。
　　率队途径一荒村时，捡到了一个死活不肯说出自己名字的倔强女孩。
　　她一身粗布紫衣，眼底浓浓的悲戚莫名揪住了他仅剩不多的怜悯心。

　　他仍旧是紫家的常客。不同的是，他们彼此换了身份，不再是朋友，而是正邪对立的双方。
　　签订和平条约？他笑，这种东西就是签上一百遍一千遍都不值一文！
　　他自认没有道德操守。
　　他爱男人。他是魔障。他最擅长失信于人。

　　紫金月渐渐变了，虽然不明显，他仍旧感应得到。
　　他开始疯狂练剑，如阳光般温煦的眼底似乎在隐忍着些什么，灰暗的，或者是叛逆的。
　　他无从得出。

　　临摹紫金月剑上的图案，他在胸口刻上了火凤，浴火重生。而紫金旒那剑穿透了凤的尾翼。
　　无论用什么药去敷，去护理，仍旧留下青灰色的暗痕。
　　他变得更加注重外表，着衣益发艳丽妖冶，紫红色的眼角常常露出阴柔妩媚的冷笑。
　　然，紫金月漠视这一切。
　　他开始迂腐地跟他晓以大义，用着翩翩君子的风仪，跟他说着为人子女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
　　少年，已然长成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黯然离开紫庄，带着与正道人士和平相处条约的那张废纸。
　　尤记得，沧海还被寄放在咸城附近的小酒馆里。
　　走出酒馆的刹那，忽然听得一个传闻。
　　那就是，紫金月爱上了蛮族的公主，两人一同于夜里私奔。紫家年事最高的长老气绝身亡。

　　不禁怒从中来。
　　这就是你的仁义你的父母天命吗？！
　　假的，都是假的！
　　说句你不爱我有那么难吗？！
　　紫金月，你一定不知道，我生平最恨别人恨我。

　　匆匆将沧海带回魔教，率教众数十人，连夜潜入紫家。少了紫金月坐镇，紫金旒不知所踪的紫家，不堪一击。同样的血，肆染了他一身的裘紫，妖艳的衣摆风中飞扬，滚烫的心依旧，张狂的笑声掀翻了整片湿土。

　　乌鸦低哑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北云芷没有忽略一直窝在角落里的老头，他颤抖着脏乱不堪的身子，豆大的眼透过层层纠结的白发惊恐地望着自己。
　　“老头，”他走了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布满暗红色肿瘤的脸战栗着，白发老头伸出手，他的手光洁平整，丝毫没有遭岁月侵袭的痕迹：“给点饭，给点……钱。”
　　怎么，还是聋子？北云芷再次开口问道：“老头，知道我是谁吗？”
　　老头道：“好心人……给口饭吃……”
　　北云芷蹙眉，环视四周的荒凉，昔日风光鼎盛的紫家居然沦落成了一个老乞的避风港。
　　他转过身，挪动脚步。
　　乌鸦仍旧叫个不消停。

　　紫金月，你躲在哪里？

　　风卷残叶，秋意萧索，满目颓然。
　　北云芷轻抿着唇。他是何其聪敏一人，岂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上两回？
　　庭院寂悄，他的掌心迅速凝结冰霜。而身后的人，丑陋不堪的脸狞笑着，嘴角抽动，笑声透着鄙夷，透着嘲意。
　　感觉心脏要跳出胸腔般，北云芷猛地旋过身朝他挥掌。

　　噼里啪啦，冰晶碎了满地，细碎的冰粒敲击落叶，似细雨泣泣。
　　白发下的双目炯炯有神，他抓着北云芷苍白的手腕，强劲的内力抵御着他掌刃散发的寒意。
　　北云芷惊悚的目光。
　　而老乞，或者说是销声匿迹多年的紫金月，缓缓开口道：“数年不见，北教主的武功精进不少！”
　　北云芷低眼望他，这样精妙的易容术，这样熟悉的傲气逼人的眼神，这个人，真的是紫金月吗？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缓不见起伏：“居然两次都在我面前换装易容，紫金月你越来越光明正大了。”
　　紫金月不以为意，道：“九儿已死，廖碧为我跳崖徇情，只有你，活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北教主是不是以为灭我满门以后可以顺理成章地高枕无忧？”
　　北云芷笑：“是我想简单了，紫家的人都是疯子！疯子哪有命短的？”
　　紫金月盯着他，目色血红：“你我朋友一场，就是如此待我吗？”
　　北云芷说：“朋友？不，我自认这辈子没交过朋友，就算和我十赌九赢的孟老都只是生意买卖关系。呵，我只有小情儿，可惜你紫大掌门不屑当，所以本教主一怒之下砍了你全家的脑袋。”
　　腕上力道加剧，紫金月扯出一抹笑，阴寒至极：“你别逼我，你的命我还留有用处。”
　　笑容隐去，北云芷试图从他嗤人的眼中探询些什么：“你想干什么？”
　　咯嗒一声，紫金月拧断了他的左腕，漠视他痛苦的神情：“你不配知道！”

　　北云芷被丢入紫家暗无天日的密室。生了绣的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他的下唇一排深凹的齿印。
　　随后几日，密室开始堆积尸体，酸臭难耐，他只能隐忍着心头的恨。
　　全都是，遍寻不到教主只能踏入紫府的那些教内精英。

　　韩笑的话不知道带到否？
　　沧海……她不知道会不会跟着找过来……
　　右手抓着失去知觉的左手，他的脸上辨不清是哭亦是笑。
　　紫金月，论武我是不如你。
　　可是，我已不是当初那个方踏出雪山满腔痴念的懵懂青年。

　　而沧海——他闭上眼。天，怎会如此矛盾？把你托付孟浪，是想给你寻求个好归宿。可是，可是，我又出尔反尔，想要把你圈在自己的身边。
　　魔，我真的魔性深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