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初晴》夏∮雪

38、比酒（中）

　　沧海扶定雪旋进屋，定雪旋直觉地问道：“沧海，这家酒馆你来过吧？”
　　替她拉床幔的手一僵，沧海垂眼望向姐姐。星眸里似乎犹疑了一下，深吸口气，她挂好米白的帐子，侧过身坐在了床沿，搭过姐姐的手，道：“以前北云芷经常来咸城，我跟着他，每每都把我寄留此地，只身前往紫府，”忽笑，“去会他嘴里那个贱男人……”

　　定雪旋说：“这里也是魔教的分部？”沧海摇头：“不是，只不过小的时候来过，晓得这里的掌柜喜欢往酒里掺水……方才你的剑一搁上桌，我再警告，呵呵，掌柜自然不敢上掺了水的酒了。”
　　定雪旋扫过沧海此刻的表情，似乎头一次见到妹妹如此自然地提及北云芷。

　　“沧海。”她轻声唤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敢问起你和北教主之间……的感情。”
　　沧海点点头，扬起下颚，松开姐姐的右腕的手托着，沉吟许久。终而，她牵着嘴角笑道：“姐姐，我真的不大正常，我居然有恋师情结。”

　　沧海说着，头微扬，长长的羽睫扇动，眼底水濛濛，些许星光，似是积蓄了数年未曾下坠的泪滴。
　　定雪旋抿着唇。
　　她都看在眼里。沧海贪恋着七夜无痕淡定的眼神，沧海与孟浪在桌底下的小动作。
　　不由一阵苦涩泛上心头，她的妹妹，一直以来就是如此强迫自己开心，她不会悲伤，甚至不会有丁点的表露。她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定雪旋咬下唇，她不敢问。小时候如此爱哭的一个丫头，这么些年来，她，究竟过的是如何的日子？

　　窗外天色渐暗。沧海起身走至桌边，点燃了一点烛光。伴着暗黄色的光影，她的侧脸掩不住的倦容。她走到榻前，定雪旋素白的长裙垂落在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铃，手轻摆，铃声和着她淡淡的音：“姐姐，我要去找北云芷。”

　　定雪旋从榻上坐起身：“沧海，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刻意摆酒拖延孟浪呢？”
　　沧海低笑：“我也不知道……人总归是自私的，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和北云芷之间的事……就连闷包，我也不要他知道……姐姐，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个放浪形骸的女人！”

　　印象里，北云芷这个名字，总能在沧海状似什么事都勇无所谓的心里搅起惊涛骇浪——

　　定雪旋无奈地，拉起沧海的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好。”
　　沧海扬起笑，铃声清脆，笑容坚定。

　　她要的，从来都只有一样。

　　于孟浪，他的温柔多情俘获了她。于七夜，他的淡然安定教她神往。
　　然，造成这样局面的罪魁祸首——北云芷——沧海闭上眼，嘴角仍旧挂着嘲意的笑。
　　一个扭捏作态却痴情得骇人的魔教教主，一个杀戮无数却绝顶聪明的疯子，一个教会她爱与恨却吝啬温情的男人……她从他身上渴求而得不到的东西，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碰到了孟浪和七夜，她陶醉在自己建造的天地间，享用着本不该去争取的爱与关怀，她是自私的，的确这样，但，她也是可怜的。
　　可怜到直至今日，她仍旧摆脱不了北云芷的阴影；可怜到直到此刻，她仍旧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立即飞到他面前的冲动。

　　“姐姐。”沧海道，自怀里摸出一个小瓶，递给定雪旋，“这个是特地为你调配的……调包新娘那件事，我真的不知道你的酒量差到这个地步……我本以为你当晚就能醒的，还在箱底给你藏了剑好脱身……姐，对不起。”
　　定雪旋打量着手掌心里的小瓶：“这是什么？”
　　沧海自负地笑：“我自创的，‘千杯不醉’，其效用同名。”
　　定雪旋恍然：“你就是打算拿这个胜过孟浪？”沧海耸肩：“可不，难道还真的跟他拼酒？”
　　定雪旋顿了顿，做了决定：“沧海，你走吧，剩下的，我来应付。”

　　好。一瞬间，她读懂了姐姐眼里所涵盖的。

　　站在窗口，她回过头，定雪旋正在穿她来时的那身翠裳。摇摆的烛光，姐姐的脸淡定沉稳，垂眼，腰间的那串金铃在微弱的烛光反射下发出暗淡的光。
　　苦笑着，纵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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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馆里经久失修的走道教他微微皱眉。孟浪推开门，一片昏黑，点燃了灯，发觉楚风不在屋内，心里轻松了起来：总算识相走人了！
　　沧海方才笑他小鸡肚肠——是的，就是如此，他不禁自嘲，对你我可没法大度。
　　褪下了身上惨遭酒菜侵染的蓝布长衫，套上了特地新制的藏青色新衣，冠发敛容，伸手抚过胸口那块温热的血玉，脑海里浮现孟辉温和的笑——你也会喜欢她的吧，辉？
　　敲门声，孟浪方束完腰带：“谁？”
　　“客官，”小二推开门，满头汗水，气喘吁吁，“酒，酒都到了！”

　　孟浪走下楼。日暮后本是酒馆内最热闹的时刻，他立在楼梯中央，十坛撤了封条的女儿红颇壮观地堆在靠近门口右侧的桌上，桌边，静静地坐着一袭鲜绿，从他的角度望过去，酒馆内灯火摇曳，她的侧脸安静恬然。
　　“雪旋好点了没？”大步走了过去，提脚勾了个长凳坐在了她的正对面。
　　她不语。伸手撂过两只大碗，起身，翠裳微漾。她将两只碗搁在桌子中间，右手抬起一坛酒。醇正的酒香溢出，眨眼间，满出了碗。她放下酒坛，抓起一碗一饮而尽！

　　孟浪不由眯起了眼，虽然很短，但他的确注意到了——她抓碗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那么迫不及待？”他笑笑，顺手提起一坛酒，他的娘子今天似乎有些怪异，“难道你不知道楚风已经走了？”说罢，他高举酒坛，仰起头直往自己的咽喉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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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城。
　　上了封条的乌门被蛮横地踹破，韩笑一行人踏进紫府。满目萧条，曾经辉煌几代的武林世家徒留遍地的梧桐叶。韩笑带着三个手下，跨过空无的庭院，脚踩上地，清脆的声响。黑鸦立在光秃秃的树枝头，嘶哑的一声声，磨碾人心。韩笑抬头，天际的云舒展自如，他的心情却无法释然。推开蛛网密布的门，跟在后头的人忽然开口：“韩护法，教主应该还没——”

　　“闭嘴。”韩笑回头，他当然知道北云芷没有来过这里，照他雷厉风行的脾气，还不把紫府翻了个底朝天？怪的是，紫家祖坟没有见到他的踪迹，紫府也未曾来过……那么，北云芷去了哪里？他环视四周，头顶忽然飘落一片黑羽，张手接住，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边上的三人突然停顿了呼吸，韩笑推门的手定格，树叶沙沙作响，他的耳力向来不错，寻着细微的声响，眼睛移至紫院西北一角，一个弓着背的老人正蒙着头窝在梧桐下，雪白的发纠葛扭曲。韩笑眯起眼，仍旧看不清白发下的那双眼。

　　“你是谁？”他问道，手不由握紧了腰际的剑。
　　老人颤抖着手，撂开乱如麻的白发，开裂的嘴微张：“好心人……给口饭吃吧！”
　　是个老叫化子。韩笑松口气，揉揉了额头的汗。

　　他朝老头走过去，居高临下地，凑近他的脸，不由一阵恶心。拇指大小的一颗颗肿瘤爬满了他整张脸，以至于拨开了白发的阻挡却仍旧只能看见他豆大的被挤压的一双眼睛。韩笑别着脸说道：“老头，你在这里多久了？”

　　老叫化子状似没有听清楚的样子，脸稍抬。韩笑背后一阵抽气声，他干涩的唇翕动：“给……给口饭吃……”韩笑冷下脸，一脚踢过去，老人原本猫着的身子一个骨碌缩进角落，浑身战栗，不敢再多一句。

　　韩笑提高了声，对着叫化子的屁股感觉比对着脸说话要舒服许多：“我问你，这里最近有没人来过？”
　　老叫化子闷着声，有些忿忿：“我待了半年多，连只老鼠都没来过！”
　　韩笑不禁拧眉，教主这次打的什么算盘，把自己支走了自己突然消失了踪影？
　　和同行的三人交换了眼神，决定先去紫家祖坟守候北大教主。

　　韩笑四人刚踏出紫府，枝头顶上的那只乌鸦立即拍动着翅膀徐徐飞落老人肩头。干裂的嘴角牵起笑，老叫化子抚过乌鸦头顶的黑羽，步履稳健地走至门口，合上了叫韩笑踹破的大门。转身，风起，片片枯叶凋落，埋去了方才闯入者的脚印。老人无声地踩过，乌鸦继续嘶哑，他看着韩笑推开却未曾跨入的紫家正厅，风尘了数年的沉寂，却再次叫人打破，面相不由转向狰狞。

　　大步跨入，转向正厅边上的小道，翻转墙上的画卷，灰墙旋转，扬起浓重的灰尘。他放飞了手中的乌鸦，一步一步小心踏入，一，二……直到第十三块，俯身搬弄地上的砖。倏的一排火光扬起，燃至秘道尽头。

　　离开主人肩膀的乌鸦，拍拍翅膀，飞出厅飞回先前立足的那棵梧桐，圆圆的眼俯视着树下安静沉闷多年的庭院。

　　秘道尽头，堆积着尸体腐臭的酸味。老头掌灯走近，铁链牵动的声音，灯光靠近，一张血色惨白的脸正怒视着他，他勾起笑：“没用的，九儿死了以后我也死了。该死的都该死，一个都不能少。当然，我还不能入土，我得找回我和九儿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