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47、青山深涧现白龙

　　翌日。

　　天未大亮时，便有炊烟升起，陆陆续续的，镇子上响起了鸡鸣犬吠，渐渐的，又有男人们的呼喊和孩童的嬉笑声掺入其中，沐浴在晨辉中的小镇，端是一片和煦安详。

　　就连镇中那座神庙，在这样的晨辉中，都显得十分的神圣庄严，庙前的空地上，昨日的血色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更没有给镇上留下一点一丁的阴霾。

　　林嫂子母子的死，似乎仅是为镇民们在茶余饭后添了点些沫谈资，或许，他们在提起这桩惨事时会叹惋片刻，道几声可惜，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毕竟，惨事是别人家的，而自己家的日子，却还要照常的过。

　　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以后的子子孙孙也都会生活在这里，他们又怎会为了两个死人而去得罪庙祝和大仙呢？

　　虽然，他们很清楚，庙祝和大仙一日不除，林嫂子母子的死亡就不会是最后一桩惨事，可那又如何？他们仅是凡人，又凭什么去和大仙斗？他们或许可以因为一时之气杀了庙祝，但是之后呢？且不论大仙会否因为庙祝之死而发怒，降罪于他们，大仙仍在，就代表着庙祝杀之不尽，他们杀了一个，还会有其他的人被选为庙祝，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他们拿什么除掉大仙？！

　　于是就忍吧，也只能忍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忍耐何时才是终点，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忍耐是否会带来更多的惨事。不，或许不是不知道，而是他们不允许自己“知道”，于是，只能“不知”，于是，只能“麻木”，于是，只能“顺从”。

　　庙祝大概是这个镇上看得最明白的人了。

　　他太了解镇民们对于他的憎恶，也太清楚他们对于大仙的力量的畏惧，所以在昨天那场闹剧之后，他反而是最先冷静下来的人。

　　即使死人了又如何，即使那些镇民恨不得想把他扒皮抽筋又如何，即使现在那些人路过神庙都低着头快步走开怕被他看见厌憎的眼神又如何？只要他还在这座神庙里，只要大仙仍在，他们就只能敢怒不敢言，任他差遣。

　　想到得意处，庙祝忍不住笑了出来，然而很快又觉得有些可惜，可惜了小狗子就这么死了，不然啊……

　　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庙祝的思绪，顿时令他十分恼怒，唤来一个侍从道：“去，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敢大清早的跑这里来闹事！”

　　侍从领命去了，然而半天都不见其回转，反而是庙外的吵嚷声越发的大了，隐隐的，还能听见似乎有人在喊林嫂子和小狗子的名字，甚至还有人让他出去。

　　庙祝在泥像前踱了几个来回，蓦地停下步子，咬了咬牙，如同给自己打气般狠声道：“出去就出去，我就不信他们敢把我怎样！”

　　踩着重重的步子，一步一跺脚的走到门口，猛地一推庙门，几乎与昨日一样的场景重现眼前，庙祝眉毛倒竖，张嘴就待呵斥，然而下一瞬，他就看到了被推搡到人群最前面的两个人。

　　这……这是？！

　　骤然瞪得老大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惊恐，庙祝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风箱一样“咔咔”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围在神庙外的人群此时也都寂静下来，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庙祝，这些目光里面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有得见曙光的欣喜，更有即将看到庙祝倒霉的幸灾乐祸，情绪细微处各人不同，然而相同的却是那份不怀好意。

　　明明是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场景，庙祝却再也没有那种众星捧月、万众敬畏的熏熏然，反而像是赤身立于冰天雪地，身边还有无数只恶狼在虎视眈眈，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时，只见那个牵着小孩的女子忽然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曾经满是怯懦、畏惧的眸子如今却是一片幽深，如无波的古井，教人不敢深探。她望着他，良久，嘴角边缓缓绽出一抹宁静笑弧，看起来，就和昨天之前留给镇上人贤良淑德印象的女人别无二致，她轻轻启口，唤了一声：“大人……”

　　“闭嘴！！”

　　只是最平常、最普通的两个字，只是以往不知被镇上人喊了多少遍的两个字，现今听来却好似石破天惊，庙祝像是突然回过劲来，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猴子，猛地跳了起来，尖声叫道：“不要叫我大人！！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休想哄骗于我！”接着又以手指点着围观的人，颤声道，“你们，你们以为我会相信吗？”昨日他已经得到消息，林嫂子自尽身亡，死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一定……一定是有人捣鬼，妄图恐吓他。

　　旁观的镇民们无一人开口，面色不动，一个个眼神都无比冷漠地看着庙祝在那儿气急败坏地上蹿下跳，就像是在看着一只被关进笼子即将被宰杀的猴子。

　　倒是林嫂子哀哀切切地开口了：“倒也无怪大人难以置信，实在是死而复生之事距离我等太过遥不可及。便是小妇人，今晨与狗子一同醒来之时，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虽然前一半是噩梦，但后一半是美梦，这就足够了。有感于大仙恩情，这不，小妇人马上就赶来……还愿了……”越说，语声越慢，到了最后几个字，尾音更是拖得很长，便显得话语格外的意味深长，语调甚至都透出了几分诡异。

　　庙祝打了个颤，竟是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不敢相信道：“你刚刚说……大仙恩情？是怎么一回事？快说！是怎么一回事？！”

　　林嫂子依旧是不疾不徐，语调轻缓，笑容浅淡：“便是大人看到的这般了，是大仙救了我们母子二人，今生今世，小妇人与孩儿也自当对大仙感、恩、戴、德……”

　　庙祝的脸色顿时白了，腿一软差点就坐到了地上：“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不会是这样！

　　大仙是他最后的依仗，也是他最强的依仗，他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若非背后有大仙依靠，他早被镇民们弄死不知多少回了，如今若林嫂子所言属实，是大仙救了他们母子，那是不是代表……大仙……已经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是不是代表，大仙已经对他产生了不满？那他还有活路吗？！！

　　越想越惧，庙祝两股战战，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抱头鼠窜，却在此时看到周围镇民像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他猛然一惊，顿时冷静了下来，努力挺直身体，端出满脸正色与怒意斥责道：“你满口谎言，以为我会相信吗？大仙固然神通广大，但他又岂会救一个亵渎神灵的罪人？小狗子偷吃供果是不争的事实，这等不敬神灵之人，也妄想得到宽恕？想必是你们用了什么妖术来混淆视听，待我去禀报大仙，问个清楚，再来治你们的罪！”说着说着，连他自己也相信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于是越发的义正词严，甚至将矛头转向了旁观的镇民，“还有你们，若此时迷途知返还来得及，大仙尚能够饶恕你们被人迷惑来此闹事之举，如若仍是执迷不悟，待到大仙震怒之时，你们可休要后悔！那时，本大人可不会替你们向大仙求情！”语罢，拂袖而去。

　　被留下的镇民们面面相觑，有的意志不坚的因为庙祝的话立刻又陷入了摇摆与恐慌中，下意识地与林嫂子母子拉开了距离，生怕其所言不实，生怕其被大仙问罪时连累到他们，但还有一些人则是怒火更炽，直嚷着庙祝都已经死到临头了，居然还不知悔改，试图搬出大仙来吓退他们，他们就该立刻冲进去，将其揪出来枭首示众。

　　一直没出声的小狗子这时忽然抬起头望着身边这些各执一词的镇民，眼中倏地闪过一丝不属于孩童的讥讽，随后，他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待那人转脸过来，便微微抬起头，脸上露出询问的神情。

　　林嫂子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小狗子的头发，旋即转目望向神庙深处，瞳心，一片冷然。

　　争执不下、几乎快要打起来的镇民们，没有一人发现，原本站在最前面的林嫂子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躲回神庙中庙祝此时全然没有在镇民们面前的镇定自若，相反焦虑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那里团团转。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利用“大仙”的威慑力做了多少恶事，平日里肆无忌惮地欺压镇民自不必说，单是那童男童女之事……

　　不知不觉已是冷汗涔涔，庙祝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若是林嫂子所言属实，当真是“大仙”出手救了她母子二人，那他岂不是死到临头了？！

　　不不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庙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假设“大仙”真的知晓了那些事，想必早就来索他的命了，绝不会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动静。

　　既然他现在还活着，就足以证明林嫂子所言只是一面之词，其间多有值得推敲之处，会不会……只是那些镇民们在装神弄鬼？可之前他看得清楚，那分明就是林嫂子和小狗子，绝不会有假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眉头紧皱地苦苦思索半晌，庙祝越发忐忑起来，要不然……，他去“大仙”那里打探一下口风？

　　不，不行！

　　万一“大仙”此时还对他的那些事毫不知情，他这一去不反而将自己暴露了？那不是自寻死路！

　　可若不去……

　　越想，越是坐立难安，反复思量下，庙祝猛一咬牙，霍地站了起来，就这么坐以待毙他实在不甘心，罢了罢了，就去……问上一问。

　　既然下了决定，自然就得马上去办，以免得节外生枝。正好左右无人，神庙外也不知何时恢复了寂静，想来应该是镇民们在得不到结果的情况下散去了，庙祝轻手轻脚地走到神庙内里的一个隔间，再次左右看了看，方迅速在墙上的一个位置拍了一下，旁边一个暗门应声而现，待庙祝闪身进去后，复又无声消失。

　　自以为行动隐秘的庙祝，完全不知道，就在他进入暗门之后，那道门前，有两个影子徐徐浮现了出来。

　　身为修道中人，想要跟踪一个凡人，委实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因为有太多的手段可以使用。

　　比起给自己施加个隐身咒后蹑手蹑脚的远远跟在目标后面这种低级且毫无效率的办法，驾个云在天上优哉游哉的跟踪无疑要聪明得多了。

　　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的杨戬和哪吒正是这么做的。

　　“嘻嘻，杨戬大哥，你瞧他那样子，”哪吒看着那自出了密道后就走一步停三步，跑一段一回头的庙祝，只觉得十分好笑，“任他奸似鬼，也永远都想不到盯着他的人在天上。”

　　杨戬摇摇头，不置可否，微微低下头看了庙祝一会儿，忽又抬头望向远方那一片显露出大致轮廓的山脉，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这时，下方的庙祝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自从出了密道后，庙祝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看，越往前走，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就越清晰。然而他屡屡回头，却始终没有发现跟踪的人。

　　额头上隐隐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庙祝有些腿软。

　　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不成？！

　　等了半晌，仍是没什么动静。磨了磨牙，庙祝猛地扭身朝那座山脉的方向跑去。

　　已经走到了这里，总不能再掉头回去。不管那些了，先到那里见到“大仙”再说！

　　地上庙祝跑得跌跌撞撞，呼呼直喘，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头顶上的天空处一直有一朵云彩慢悠悠地顺着他的路线往前飘。或者……就算他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天上有云，云彩会动，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杨戬大哥，你说，那个作恶多端的大仙会不会就藏在这里？”哪吒握着火尖枪，盯着那座山脉的眼睛熠熠发亮。

　　杨戬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里了吧。这里灵气充裕，十分适合妖类修炼，而且看那庙祝的速度也慢下来了，估计快到地头了。”

　　“这样再好不过，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

　　杨戬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忘了之前说过什么吗？”哪吒一愣，随即恢复了清明的头脑也是想起了原定的计划，顿时就有些惭然，也有些泄气地道：“遇事不冲动，有心算无心。”

　　杨戬颔首，没再接茬，转而往下看去。

　　两人说话这工夫，下方的庙祝也已穿过了密林，此时正在往一座山上爬。

　　那山的的形状从杨戬的角度望来，几乎不能够称之为“一座山”，因为那山并不完整。

　　那山的一面十分陡峭，而另一面却已经完全消失，整座山好像被人用斧子生生劈成了两半，并且还把那一半取走了，只留下一个不完整的山体孤零零地在那里。

　　山体的切面在此时或可称之悬崖，在那崖下，有雾气缭绕，透过那飘渺的雾气，隐约可以听见一些水声。

　　想必崖下定有一处深潭，抑或者是未出山脉范围便隐没地下的河流。

　　“看这里荒山野岭的，一眼就能看光了，不像是有妖怪洞府的样子啊，”哪吒四下看了一圈，摸着下巴很是不解道，“难道说……那妖怪是水里的？”

　　杨戬沉吟片刻，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还记得镇上那位老丈提起过那些百姓盼望着‘大仙’保佑他们这里风调雨顺，若那‘大仙’是水里的，倒也说得通了。不过现在也不能断言，也许那‘大仙’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宝也说不定。”

　　“嗯……总之不能轻举妄动，先看看再说。”之前被杨戬提醒后，为了不重演枉死城中事，哪吒总算是学乖了。

　　这时，庙祝也已爬上了山顶。

　　没有丝毫休息的意思，连气都没有喘匀，那人蹒跚了几步，对着悬崖方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四肢着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后，脑袋就抵着地面不动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庙祝始终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整个人俨然成了一座石刻的雕像。

　　杨戬和哪吒也没有半点心焦，一人盯着庙祝，另一人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观察周围的动静。毕竟到现在为止，谁也不敢说，这里就一定是那“大仙”的老巢。

　　就这样，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眼看着到了下午，再过些时候怕是太阳都要下山了，这里仍是一片寂静。

　　下边跪着的那个还没有什么，上方的哪吒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这么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杨戬大哥，不如我下去把他抓过来好好拷问一番吧，不怕他不说出那‘大仙’所在。”

　　杨戬没有回答。而且像是全然没有听见哪吒在说什么，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悬崖下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杨戬大哥？”哪吒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伸手拽了拽杨戬的袖子。

　　“嘘——”杨戬微微侧头，轻声道，“噤声。”

　　哪吒不自觉就被他的情绪感染，心知杨戬定是发现了什么，立时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不知什么时候，山顶有风声响起。

　　悬崖下，亦渐渐开始有水声应和。

　　“哗——”

　　“哗——哗——”

　　水声慢慢变大，明明只应是一个水潭或是一条小河，此时竟令人有面临山呼海啸之感，那种扑面而来的磅礴压力，足以让任何一个凡人战栗窒息。

　　随着这声音的响起，庙祝的姿态越发的恭敬起来，身子压得更低，几乎是匍匐在地。

　　不论平日里他面对镇民们是如何的不可一世，但是现在，他即将面对的是他唯一见过的神灵。

　　在神灵面前，他永远卑微如蝼蚁草芥。

　　海啸之声渐重，间或掺杂着浪头拍击山壁造成的雷鸣般闷响，整座山体在那一霎，竟也似不堪击打一样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虽是山间青涧，但此时此刻，无异于江咆海啸。

　　“这动静……”可是不小啊。杨戬眉头微锁，感到有些棘手。现在，他还真有点担心下面这“大仙”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了。

　　哪吒亦是再次感受到杨戬思维的周密性和正确性，稍稍侧头，正待说话，忽见杨戬瞳孔一缩，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于是他连忙转头，看了过去。

　　下一刻，哪吒也呆住了。

　　他想过很多种“大仙”出现时的情况，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自那山涧中破水而出的生物有着修长和灵活的身躯，雪白的鳞甲覆盖其上，没有丝毫瑕疵。身周滚落的一颗颗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了七彩的光芒，映衬着那修长的身躯宛如驾着一条长虹腾空而去，充斥着力和美。

　　银色的光带好似一条闪电在天空中游走盘旋，数朵云彩在他入空的刹那便喜滋滋地围了过来，将他簇拥，待他停下时，云端仅仅露出了他的头颅和部分身躯，整个画面看上去是那样的神秘，又是那样的威严。

　　风从虎，云从龙。

　　拥着着浑身贴满了威严与神秘标签的修长身体，又能真正的得云景从的存在，除了龙族，还能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