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38、三魂归位往事动

　　杨戬和判官刚到枉死城下，杨戬就发现身边判官的脸色明显又阴沉了一分，心中猜到许是枉死城内又发生了什么他想不到的变故。

　　但是此时，杨戬已经没有太多的精神去思考那些事情了。因为……他的神魂再一次发生了动荡！

　　在第六殿时，卞城王得知枉死城中发生的事，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倒是判官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主动请缨来枉死城，而卞城王也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杨戬自然也要求同往，判官和卞城王对此也没有说什么。一路赶来，路上，杨戬忽然又察觉到神魂的异动，为了不耽搁时间，被他强行压下。然而离枉死城越近，神魂的动荡就越发厉害，此时，已渐渐有些抑制不住。

　　杨戬按了按额角，努力压制住神魂深处的动荡不休，转头看向判官：“大人，可是现在入城？”

　　判官一反之前的和气，只是冷哼一声，看也不看杨戬，大袖一甩，当先走向城门。

　　这不是他迁怒于杨戬，而是实实在在对杨戬有些不满，更因为哪吒此次所为，简直太过胡闹。是，就是哪吒。

　　杨戬都能想到的事情，判官没有理由会不清楚。事实上，能在这个时间，不知死活的闯入枉死城大闹的，除了哪吒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不是说地府就是绝对无敌，就判官所知，有能力下地府逛上一圈还能毫发无伤的走出去的，都快满两手之数了，但是，请注意，这些人是有能力入地府闲逛，而不是有那个时间和心情来地府闲逛！当然，某龙除外……

　　至于其他人，正常修为在大罗金仙以上的，都是有实力下地府来的，不过这些人也不会蠢到往枉死城闯。修为能达到这个等级的，自然也不会是无脑之辈。地府不占因果，然他们可不是。所以有什么事情，大家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说。只要不违反规则，有些事情也不是不能通融。就像杨戬这次来讨要两个枉死鬼，大帝不也同意了？

　　所以判官才更觉愤怒。

　　以杨戬和哪吒的修为，若按以往的规矩，完全就是直接被鬼门关前守关的鬼王拿下然后打包扔进鬼判殿，现在看在昔日故交还有那位的份儿上，大帝都破例同意你们的请求了，这已经够给你们面子了，怎么还给我玩两手准备？这根本就是挑衅！是把整个地府的脸面踩到了脚底下还在上面狠狠跺了两脚！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真以为我们地府是好欺负的吗？

　　杨戬暂时稳住神魂后找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里三圈外三圈的将一处空地围起来的鬼魂们，站在不远处围观的判官，以及不时从鬼魂们包围的中心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斗声。

　　判官似乎知道杨戬过来了，缓缓侧头望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先前的那丝怒气竟是半点也没有了，甚至他还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小友，你看这枉死城如何？”

　　此时任是谁也能看出判官不是怒火全消，而是怒到极致反不外显，换成别人，现在必定是想方设法的劝判官消消气了，但杨戬却似对判官的情况毫无所觉，居然真的顺着判官的话，好好看了看周围景象，然后转回来对判官道：“与人间城镇毫无二致，且较其要更加宏伟。”

　　“这是自然的。”判官微笑颔首，表示赞同，“以大帝的法力，此城的规模必然不会小。实际上小友所见到的，不过是这枉死城的一角。”

　　“看来，是在下眼界太小。”杨戬也微微笑着，“若有机会，不知是否能请大人带我在这城里转上一转？”

　　判官轻轻勾起嘴角，慢慢转过头去，从侧面望去，嘴角那丝笑容更显得意味不明：“有何不可？”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闲谈，正围攻哪吒的四鬼差心下却是惴惴不安。他们早就察觉到判官那属于强者的气息，知道是某位大人到来，却不知来得是哪一位，更不知这位大人为何迟迟没有过来。莫非……是对他们的办事速度有所不满？还是……

　　暗中快速交流了一下，某个鬼差在攻击之余，抽暇抬头望了眼周围，却发现了附近里三层外三层，不晓得何时围上来的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枉死鬼，顿时心有所悟。收回目光，对着右手边的鬼差点了点头。

　　杨戬目光闪了闪，正待说话，前方忽然响起一声凄厉鬼啸，层层肉眼不可见的波纹无声的扩散开来，就好像把一粒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湖水中，那些气息起伏不定的枉死鬼们猛地散了开去，霎时露出了中心的空地。

　　杨戬单手按着额角，呼吸微乱。刚刚那声鬼啸也冲击到了他，神魂猛烈的晃动着，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扯，直欲脱体而出。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甚至让杨戬有些立足不稳。

　　这次判官并未如先前一般伸出援手，而是负手立于一旁，望着前面的战斗，神情说不出的冷漠。

　　杨戬微闭了闭目，调息片刻，勉强压下神魂的异动就抬起头看向前方，正瞧见亮出了三头六臂的哪吒挥舞着各式兵刃、法宝和四个鬼魂打得不亦乐乎，连他来了都没发现。

　　表面看起来似乎是斗得旗鼓相当。然而以杨戬的眼力，又岂会瞧不出哪吒已经是强弩之末？若非是处于下风无法逆转，以哪吒的性格，怎会用出三头六臂来？而要不是他用出三头六臂来，恐怕也无法强撑到现在，早就被几个鬼差拿下押进第六殿听候卞城王发落了。但纵是如此，看情形哪吒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杨戬猜测之前的那声鬼啸定是那围攻哪吒的四位鬼差中的一人慑于判官而发出的，如今判官的存在，就好像一个督促他们速战速决的信号，几位鬼差的攻击越发快速，越形密集，哪吒已有些显露不支迹象。

　　“大人……”杨戬转过身去，冲判官一抱拳，正待说话，就看见判官无声地摇了摇头。

　　杨戬一怔，再开口时声音更重了几分：“大人！”

　　判官神色不动，只是轻轻开口道：“小友可知……枉死城乃我冥府两大重地之一？”且不说枉死城是地府重地，即便不是，哪吒今日的所为也足够地府将其留下了。

　　从有地府开始，尚没有一个生灵能在地府深处如此闹过还能够全身而退的！或许有人可以做到大闹地府还让他们无可奈何，但是这些人中绝对不包括哪吒！

　　杨戬有量天尺护身，他们动不得他，但是，还收拾不了这个小娃吗？今天若是让哪吒安然离开了，他们地府颜面何存？！

　　“……！”杨戬眸光微变，两大重地？这……

　　判官却没有再看他，投向哪吒的目光与看着其他鬼魂的一般无二，犹如是在看一个死魂灵。

　　何谓“无知者无畏”？哪吒这不就是了。

　　为讨枉死鬼魂而入地府的，哪吒并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为讨枉死鬼，闯进这枉死城来的，哪吒绝对是第一个，说不定也是最后一个。

　　小小年纪不晓得天高地厚，真当这枉死城有这般好闯？若是真的出现万一，他被枉死鬼围攻落得身死道消倒也干净，怕就怕放跑了一两个枉死鬼，被他们逃到人间掀起什么波浪，这份儿因果放跑他们的人至少要承担一半！到时他可担当得起？

　　还有这些鬼卒，真是安逸太久，居然把他们的警觉都磨掉了吗？之前居然就放任那些枉死鬼围在那里？成何体统！等今次事毕，定要把他们好好磨练一下。

　　杨戬看看面冷如铁的判官，又看看那头多处挂彩的哪吒，再次唤道：“大人。”“哼！”判官轻哼一声，居然阖上双目，对杨戬的求情故作不见。杨戬眸光微闪，蓦然冲判官抱拳告罪道，“此番冒犯，还望大人恕罪！”不等判官反应，脚下轻点，冲向战圈。人尚在空中，然右手银光一闪，已摄出三尖两刃枪。

　　长兵刃的便利让杨戬没有在攻击范围上吃亏，枪身微震，借冲势抢攻出七八招，将将逼退两名鬼差，杨戬落在面露惊喜的哪吒背后。

　　“杨戬大哥，你怎么来了？”哪吒好像刚注意到杨戬的到来，喘了口气，退后两步，与杨戬站到一起，语气间满是惊喜。

　　杨戬警惕地看着包围他们的四名鬼差，口上却是不咸不淡：“你说呢？”他要是再不来，哪吒小命怕就保不住了。

　　哪吒顿时惭然，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又给杨戬惹了麻烦：“杨戬大哥，我……”

　　“好了，闲话少提，先想办法破除眼前的困境再说。”哪吒擅入枉死城，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本以为哪吒被鬼差压着打了这么久，也算是吃到了教训，他适时的求个情，许就没事，谁料这枉死城竟是地府重地！

　　看判官的样子，已是动了真怒。

　　虽说哪吒此番闯下大祸，然而他却不能坐视他被鬼差拿了去，真被押进第六殿由卞城王发落，恐怕就无转圜余地了。杨戬可不觉得，大闹枉死城这样的罪过，酆都大帝还能够一笑置之。到那时……他若想救哪吒，就只有动用量天尺这一条路了。可即便如此，以他的修为，能操控量天尺吗？又能够敌得过地府众多高手吗？

　　越想心越往下沉，不管了，先和哪吒突围了再说。杨戬暗暗咬牙，压下神魂一阵接一阵的躁动，传音道：“不必纠缠，脱困为主。”

　　哪吒点点头，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眼站在不远处冷然望着这边的判官，传声给杨戬：“杨戬大哥，那个判官会不会出手阻拦我们？”

　　杨戬闭了下眼睛，猛地睁开：“没得选择了！动手！”枪如银龙，当先缠上对面一名鬼差的锁链，“哪吒，速战速决！”神魂的动荡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厉害，渐渐已有些抑制不住，他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现在，只能赌判官不会出手，只能赌……他们打败了四鬼差后此事就算揭过。

　　杨戬扑过去的时候，判官就又睁开了双眼，不过他的神情并没有因为杨戬加入战圈而有丝毫改变，此刻见杨戬和哪吒试图突破四鬼差的封锁，他也没有半点动作。从始至终，就那么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杨戬和哪吒与四鬼差相斗。

　　事实上，也根本不用判官出手。

　　即使被纳入罗网的猎物多了一个，四鬼差的攻势也没有丁点紊乱，依然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默契无间地完美控制着战斗节奏。攻击时而密集如雷霆，时而绵缓如初雨，只是无论攻势如何变幻，始终都稳稳压着二人一头。

　　杨戬倒还好些，哪吒的心情却渐渐被这忽快忽慢的攻势影响，变得有些急躁起来。手上的招式，亦开始凌乱了。

　　着急脱困的哪吒，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个人，步伐不知何时已不再稳健。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入目的一切都变幻出了数道残影，杨戬努力定神，想抑制住神魂的动荡，可却徒劳无用。手上再度攻出数招，只是那招式也已是有形无神，枪势虚软，毫无力道。

　　“哗！”一条锁链蓦然噬来，如灵蛇般缠上杨戬的手腕，继而攀上手臂，跟着狠狠一绞！

　　“铛！”

　　无力的手臂承受不住这般力道，三尖两刃枪脱手而出，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金铁之声。

　　仿佛是达到了极限，三尖两刃枪脱手的瞬间，杨戬就觉得脑海中的晕眩感再也抑制不住，蓦然掀起滔天巨浪，排山倒海般将他席卷。

　　“杨戬大哥！”

　　听到身后那熟悉的金铁之声，本已陷入焦躁的哪吒顿时神智一清，猛地转身，正好瞧见杨戬栽倒的身影。

　　“杨戬大哥！”哪吒冲上前，将将扶住杨戬。看着他紧闭的双目，苍白的面孔，一时间只觉得呼吸困难，“杨戬大哥！你怎么了？”

　　四鬼差见此，同时停手，转头看向判官。他们之前也犯了过，往大了说是失职，往小了说是疏忽，而今这过错是大是小，是轻判还是重罚，全由判官一言而决，他们自然要好好表现，听判官的命令行事。

　　判官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眸光轻移，淡淡看着面露焦急之色的哪吒，口中冷冷道出两字：“拿下。”

　　“是！”四鬼差齐应一声，就待上前将哪吒与杨戬二人绑缚了后带去第六殿交由卞城王处置。

　　不料就在这时，异变骤起！

　　四鬼差茫然看着从杨戬身上浮现的两道虚影，内心很是不解。这是……因为六道轮回？

　　作为鬼，他们自然能够看出那两道虚影是天地二魂；作为枉死城的看守者，他们自然也知道枉死城距离六道轮回已是不远，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们眼前这种情形为什么会发生！

　　作为一个修士，即便是修为还没有达到能够自由下地府的最低标准，但是既然能来，就证明肯定是有几分本事的，怎么天地二魂竟然会受六道轮回的吸引即将离体呢？

　　完全想不通啊！

　　必须说这四位刚刚一心放在打架上面，根本也没有仔细观察来得是什么人，如果他们之前稍稍留意一下杨戬，现在就不会陷入不解了。

　　不提四鬼差的迷惑，哪吒看着正从杨戬身上一点点显现出的虚影，先是惊讶，接着欣喜，但很快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悚然大变！

　　他当然记得回到这时候的杨戬大哥只有一魂一魄，其余二魂六魄都被杨戬大哥自己锁在了心牢里。若是在其他时候，看到这两道虚影，他肯定会很开心，但是现在是在地府啊！地府专司众生审判、轮回，无论何族，凡是魂，就皆在地府管辖范围之内！

　　杨戬大哥的天地二魂在此时出了心牢……会发生什么事？

　　哪吒实在不敢预料，却也隐隐感应到，若是放任杨戬的天地二魂出来，一定会发生十分严重的后果，说不定……他会永远失去杨戬这个大哥！

　　哪吒试图用法力将杨戬的天地二魂逼回去，奈何他如今法力低微，根本就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虚影一点点地脱离杨戬的身体却无计可施。

　　就在哪吒因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焦急万分的时候，旁边斜里伸过来一只手，虚搭在杨戬的天地二魂上。两道虚影顿了顿，接着在哪吒惊喜的目光中停止了显现。

　　哪吒松了口气，刚想对这个及时伸出援手的人道谢，不想抬头一看，竟是判官。

　　脸色变了变，哪吒语气莫名：“你……”

　　判官微闭了目，手上法力未断，口中冷冷道：“你是你，杨小友是杨小友，我地府不会因你之事牵连无辜，对杨小友的伤势坐视不理。”

　　“……多谢。”哪吒很艰难地道出这声谢，在杨戬的生死危机前，他选择了相信前一刻还对他们喊打喊杀的判官。“若你能治好我杨戬大哥，哪吒愿为枉死城一事承担所有责任，听候你们发落，任凭处置。”

　　闻言，判官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瞥向哪吒的目光说不清是嘲讽更多还是不解更多：“你以为你有选择的余地吗？擅闯我冥府两大重地之一的枉死城，除非是大帝开口赦免，否则无论杨小友的伤是好是坏，你都免不了要到八热地狱里走上一遭！”居然还试图拿杨戬的伤作为筹码，真是天真！

　　“八热地狱？”哪吒选择性的无视了判官的嘲讽，只要他能救好杨戬大哥，那些都不重要。倒是这个八热地狱是什么地狱？完全没有听过。他只知道十八层地狱和黑水狱。

　　判官这次连嘲讽都懒了，同样的问题他那时候已经给杨戬说过了一遍，他可没心情再去讲第二遍，正想告诉哪吒等他从八热地狱里出来了就知道了，哪知他刚扭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咦，同时，掌下的天地二魂忽又再次动荡起来，隐隐的，还透着几分挣扎之意，竟像是要挣脱他的掌控。

　　判官面露凝重，右手不动，左手则凌空划出几个符号辅助，试图将天地二魂一举封回杨戬体内。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的法力输出有多强，杨戬的天地二魂传回来的反抗就有多强。“这……”判官目有惊色，一时闪神竟差点被天地二魂挣脱出去，顿时吓了一跳，忙收敛心神将将压制住天地二魂。

　　哪吒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看着这一切，生怕打扰到判官。可即使判官压制住杨戬的天地二魂没有被他们挣脱他的法力笼罩范围，但是却无法阻止天地二魂一点一点地从杨戬身体上彻底浮现。

　　而随着天地二魂的逐渐浮现，判官亦感受到了远方传来的熟悉的吸引之力。

　　六道轮回！

　　掌下的两道魂体摇曳不定，如风中残烛，判官不得不加大法力输出，以防杨戬的天地二魂被六道轮回吸走，然而却也渐感吃力。

　　眼看着天地二魂仅有一丝与杨戬的身体相连，来自六道轮回的吸引力已经大到让判官使出了全力才将将护住两道魂体，不让他们被六道轮回吸走。

　　内心缓缓升起一丝无力，判官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在刚到枉死城时就出手将哪吒拿下，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

　　而瞧着那丝联系一点点被斩断，哪吒心头升起的却是绝望。他已经不敢去想，一旦杨戬大哥的天地二魂离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就在天地二魂与肉身的联系即将彻底断开时，一道模糊的矮小人影忽然出现在哪吒绝望的目光中，那人似乎轻轻挥了下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做，接着，哪吒就看到那两道几乎完全离体的虚影被快速打回，眨眼间就彻底没入了杨戬体内。

　　诶？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从绝望的深渊爬出，哪吒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拽着杨戬的胳膊探查了好半天，才终于确定杨戬似乎是真的没事了，现在仅仅是陷入了昏迷中，估计睡一阵儿就好了。只是，天魂与地魂……不会又被关回心牢了吧？

　　“勿要烦忧。”一个稍嫌苍老却仿佛带着无尽仁慈的柔和声音轻轻传了过来，“三魂归位，此乃他的造化。”

　　哪吒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方才出现的那道人影上的模糊感已经完全散去，出现在哪吒视线里的，只是一位老妇人。

　　她身穿着一件朴素得不能更朴素的布袍，腰身微微佝偻，本就不甚高挑的身子更显矮小。她的脸上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一条条的沟壑让她看起来极为苍老，可是细看却会发觉，那一道道的纹路中，刻下的都是慈悲。

　　悯生化作她的神情，博爱形成她的眼睛，无悔勾勒她的年龄，慈悲镌刻她的心魂。

　　哪吒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加慈悲的神，只觉得女娲虽心怀三界，却仍不及她悯生；地藏虽度化恶鬼，却仍不及她慈悲；观音虽普度众生，却仍不及她博爱。这位老妇人只消站在那里，就让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是无怨无悔，什么是大慈大悲。

　　“……”怔怔地望着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哪吒半晌说不出话。他看见了不知何时恭敬地站到老妇人身侧的判官和四鬼差，却更加想不出能让判官都如此恭敬的，是何方神圣。

　　“……你刚才说……三魂归位……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微微一笑，看着哪吒的柔和神情就像是人间的老妪看着在自己面前调皮捣蛋的小娃娃。她并没有回答哪吒的话，只是转向判官，缓缓启口，很平静的吩咐道：“今日之事，皆为定数，不必追究。”

　　哪吒闻言看向判官，想知道这个先前还说若无大帝谕旨定要自己到八热地狱走一遭的家伙会有什么反应，是反对，还是……

　　让哪吒失望的是，判官对于这个老妇人的话竟没有表露出丝毫异议，闻言微微弯腰，恭声应是。而他身后的四鬼差对此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不禁让哪吒想了很多。

　　一个人若能跳过一个人发令还被下面的人奉行无误的，只能证明这个人的地位要高于平时发令的人，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和凡间老妇无甚差别的老妇人，在地府的地位竟然比酆都大帝还要高？这怎么可能？！酆都大帝不就是地府的主宰者，怎么会有人的地位在他之上？哪吒彻底迷惑了。

　　老妇人见判官应下，微微颔首，接着又道：“送他去休息吧。”这话自然是说得杨戬。而判官也没有漏下老妇人刚才说送杨戬去休息时似有若无地瞥向北方的目光，心下明了这位娘娘的意思，当即再度恭敬应下。

　　老妇人最后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杨戬，迷惑不解的哪吒，微微一笑，如来时一般，身影渐渐模糊，跟着慢慢消失了。

　　判官与四鬼差低头躬身，齐声道：“恭送平心娘娘！”

　　待平心的身影完全消失，判官等五人这才站直身体，而判官的神情，也恢复到冷肃，看都没看哪吒一眼，径自吩咐四鬼差留下人手维护城中秩序，检查有无鬼魂逃逸，另遣一人前往卞城王处告知。

　　都吩咐完，确定无误后，判官瞥了眼哪吒，似乎还有点遗憾没有惩罚到哪吒，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正苦苦思索“平心娘娘”是何人的哪吒和昏迷中的杨戬回返罗酆山上的酆都大帝殿。

　　大帝对杨戬为什么会昏迷并没有问上半句，只是着判官安排杨戬与哪吒休息。

　　杨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了这里。

　　他只记得在帮哪吒与鬼差打斗时压制不住神魂的动荡，眼前骤然一黑，跟着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好像是无尽黑暗里待了很久，又好像仅是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一切就好像那次他陷入龙逆天布下的阵法时看到的景象，可是这次分明无人布阵，为什么他也会看的这些？

　　杨戬在原地凝神站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发现这里有一丝破绽。睁开眼，杨戬揉揉额角，好在现在神魂已经平复下来了，应该能安静一段时间吧？他决定往前走走，站在原地不动也不是个办法。

　　这里似乎是一处连绵的山脉，杨戬沿着小溪往前走了很久，很久，也不知到底走出了多远，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歌声。

　　歌声唱的什么，听不大清，似乎是山歌，又似乎只是一截不成歌未填词的曲调，然而那歌者的声音却极好听。清亮的嗓音就像山间叮咚的清泉，令人在盛夏时节感到一丝清凉，那是最纯粹的自然的声音。

　　杨戬下意识地快走几步，想见见这个歌者。然而当他转过弯坳，小山坡上已是空无一人。

　　杨戬四下扫了一眼，蓦然目光凝在某处，那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刚刚，他似乎看到有一片衣角隐没在那棵梨树后了？

　　皱了皱眉，杨戬走过去，轻轻拨开那棵梨树结满纯白花朵的枝条，露出一条大约能容三人并行的小路。小路的这一头，零星点缀着细小的白色花瓣，如同夏夜刚刚暗下来显露出数颗小星的夜空；小路的另一边，隐隐传来数种不同的花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另一种芬芳的味道。

　　这条小路并不长，杨戬很快就走了出去。

　　小路的尽头，连着的是一条两旁对称种着各色果树的、树下边还有一些常见的野花的宽敞的路。

　　路旁种着的果树基本上都是可以开出漂亮花朵的，就像是之前的梨树。许因是果树吧，空气中的花香仿佛还挟裹淡淡的水果香气，闻起来有些甜甜的。

　　虽然杨戬不是很喜欢甜食，但那种香气嗅起来感觉还是很不错，就像眼前的环境纵然明知是幻境，也不禁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这时前方又隐约传来了那清亮的哼唱，杨戬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前面，遂加快脚步。

　　这次，呈现在杨戬眼底的，是一个百花盛开的山谷。

　　谷中不乏各类果树，也不乏各色花朵，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上，蝶舞蹁跹。

　　杨戬站在花海的这一边，视野中，有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孩子正穿过这片花海，跑向山谷尽头的一座房屋。

　　杨戬凝视着那种小小的草庐，只觉得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觉醒过来，又好像有一个声音正在不停地催促他快点过去看一看。

　　杨戬慢慢走了过去，然后在距离草庐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对于杨戬的目力来说，已经和站在那座草庐门口近距离观察没什么区别了。

　　之前唱歌的那个孩子现在正背对着杨戬，蹲在那里不知翻捡着什么，从杨戬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浅色的发。他口中仍轻轻哼着那不知名的曲调，只是传到杨戬这里时轻得有些地方破碎。

　　杨戬并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那个孩子站起来。他需要看一下那个孩子的正脸，来验证一下他心中的猜测。

　　过了一会儿，那个孩子慢慢站了起来，原地活动了一下，甚至还抻了个懒腰。杨戬凝视着他，目光有些奇异。一声细碎的声音响起，杨戬神色一动，望向草庐门口。

　　那个孩子也和杨戬一样看向那扇门：“娘！”他笑着喊了一声，然后扑到从屋内走出来的女子怀里。

　　“多大了，还赖在娘怀里撒娇啊！”女子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容貌并非绝色，却令人感到非常舒服，情不自禁就想要亲近她。此时她微微勾起唇，低头轻斥怀中的儿子，只是那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语气也没有半点怒意，听起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看起来更是可亲。

　　杨戬看着这个女子，只觉得她身上的气息让自己觉得很熟悉，很亲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可又不愿深思，不敢深思。

　　小男孩在母亲怀中蹭了一下，完全不见了之前隐现的一丝成熟，看起来和普通人家的小顽童没什么两样，只听他小声嘀咕道：“就算孩儿长到七八十岁了，您也仍然是孩儿的娘亲，孩儿在您面前，当然也永远都是您的孩儿。”

　　女子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忽然轻轻笑了：“那二郎就永远陪着娘亲好不好？”

　　二郎？

　　二郎？

　　二郎？！

　　杨戬微微皱眉，不知道心中翻腾不休的，究竟是什么，他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小男孩，刚好那个小孩子仰起头对他的娘亲说着什么，旋即又埋下头去继续撒娇。

　　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只是侧脸，但也足够杨戬看清。

　　那孩子额头上的点点金色纹路，分明就是……

　　流云天目！

　　与杨戬一模一样，别无二致的，

　　流云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