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35、不及黄泉不相见（下）

　　那边判官已然迈开脚步，走上沃焦石，杨戬跟随在侧，静默了会儿，忽然道：“刚刚那位……我很好奇，不知可否……？”

　　聪明人之间，话不必说得太明白，纵然杨戬此言吞吐，但是判官仍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挑了挑眉毛，虽有些奇怪这种常识性的知识阐教怎么会没有同弟子讲清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隐秘，就算他不说，以后这位回了阐教，问过师长，自然也能弄明白，所以判官也没有打算隐瞒。

　　“你想知道什么？”横竖离罗酆山还有段路，和他说说也无不可。

　　杨戬略一沉吟，道：“先前在鬼门关，听大人提起‘阴帅’，刚刚又语及‘五方鬼帝’，不知……”

　　“原来是这个。”判官笑了笑，语声轻缓逐一介绍道：“我地府自大帝以下，有罗酆六天、十殿阎罗、五方鬼帝、十大阴帅、四大判官。余下诸多鬼差略去不谈，单说上面这几位。”

　　“罗酆六天是为大帝护卫，罗酆山上设有六宫，六天便是这六宫的守宫神。”

　　“十殿阎罗你应该有所了解，之前我们走过的第一殿，殿主便是秦广王了，专管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第一殿也是唯一坐落在黄泉路上的十殿，其余九殿倒有七座是位于这沃焦石上的，一会儿若能看见，再同你说。”

　　“再说五方鬼帝，这九位是负责镇守五方鬼门，各有辖地，本方若出现为祸一方的恶鬼，几位大人有权不经阎罗审判直接处置。譬如刚刚过去的郁垒大人，一般来说，在东方作乱的恶鬼都被他捉去喂他的爱虎白宸了。”

　　杨戬听到这里，突然问道：“九位……五方鬼帝共有九位？”“没错。”判官看看他，失笑道，“你该不会以为五方鬼帝对应的是五人吧？除却守罗浮山的南方鬼帝是一人之外，其余四方鬼帝皆是两人，例如东方鬼帝便是神荼和郁垒两位大人，只是一般情况下，都会有一人固定留守鬼门的。”

　　杨戬点点头，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里，然后道：“那十大阴帅呢？”

　　“呵，你当知道，世间万物，人神妖魔也好，草木精怪也罢，皆有灵智，死后，也都要入我冥府。自然，魂魄种类繁多，就要有人分别管理各类魂魄。所以，就有了十大阴帅，他们各尽其长、各带其兵、各惩其恶、各报其功，无论死魂有多大本领，都逃不出他们的掌握。”

　　“之前你在鬼门关见到的，便是十大阴帅中的鬼王了，剩下九位有大半你应当是听过的——日游、夜游、无常、牛头、马面……”说到这儿，判官停下来，目光转向杨戬，那双眼睛居然流露出些许促狭。

　　杨戬不用想也知他是在“打趣”自己前面问的那几个常识性问题，此刻怕是还想问问自己这几个名字是否知晓，遂赶在判官下句话出口之前淡然开口道：“那还有四个呢？”他只是失忆，又不是变成了痴傻。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的名字就是随便找个凡人也是知道的，更别说他这样的修道之人。

　　判官暗暗撇嘴，似乎是觉得杨戬的反应太过无趣，不过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接道：“剩下四位分别是豹尾、鸟嘴、鱼鳃、黄蜂。负责管理兽类、鸟类、鱼类和昆虫动物的死魂。”

　　“至于四大判官……我们四个是直接对十位阎罗老爷负责的。除了我负责的阴律司，其他三个管的是赏善司、罚恶司、察查司。第一殿外的孽镜台……如果你想看，怕是还要去找一趟罚恶司。”不过那家伙，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杨戬侧头瞄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远处一片暗影。杨戬眯起眼，隐约瞧见那似乎是一片高大的城墙。

　　“那边是东地狱。”判官随意瞥了眼，淡然道。

　　杨戬蹙眉道：“东地狱？”

　　“没错，”判官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道，“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上九层地狱。”

　　“上九层？”杨戬眉头皱得更紧，蓦然反应过来，“十八层地狱的上九层？”

　　“嗯？”判官听出他语气有异，试探道，“自然是十八地狱中的上九层，下九层在沃焦石另一边，是为西地狱……”越说杨戬的表情越奇怪，灵光一闪，判官道，“小友你该不会以为所谓的十八层地狱的‘层’是按空间上下来划分的吧？”

　　杨戬默不作声。

　　判官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他开始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阐教门下了，或者说，阐教到底是怎么教导弟子的？这种事情居然都没有说？

　　杨戬按着额角，微闭上眼，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真切的认识到这个世界和自己认知的不同，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要找回失落的记忆。

　　不消判官说，他也心知肚明——类似地府构架、高手名字和所负职责——这种事情全部都是基本知识，他应该知道，也没有理由不知道，如果仅仅只是遗忘，他或许还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和残留记忆不符的事物就由不得他不起疑心了。或许……

　　杨戬这边转着心念，判官倒是很快就放下了疑问，不管杨戬是什么身份，既然大帝出言邀他去罗酆山，那么他就只管把人带去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是以判官直接带过刚才的问题，转而继续介绍起十八层地狱：

　　“所谓的十八层地狱，或可以为是世人讹传，称之为十八地狱亦无不可。十八层地狱的‘层’并不是指空间的上下，而是在于时间和刑法上的不同，尤其在时间之上。”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了下来，看杨戬的反应。

　　杨戬的注意力也确实被吸引了过来：“时间？”

　　判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凡人皆道‘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小友可知……”他指了指脚下，道，“人间一日，这地府是多久？”

　　“嗯？”杨戬皱了皱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多久？”

　　判官悠悠道：“人间一日，地府十年。”

　　“什么？！”杨戬讶然，但判官却没有理会他的表情，而是接道：“你又知不知道，那狱里一日，换到人间是多久？”

　　杨戬的眸光闪了闪：“千年？”

　　判官“呵”了一声，像是在笑：“小友心地良善。”不等杨戬对这话提出疑问，他已然续道，“所谓十八层地狱，分别是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铜柱地狱、刀山地狱、冰山地狱、油锅地狱、牛坑地狱、石压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枉死地狱、磔刑地狱、火山地狱、石磨地狱、刀锯地狱。”

　　“其中第一狱以人间3750年为一日，30日为一月，12月为一年，罪鬼须于此狱服刑一万年，多一时不可，少一时不行。而第二狱则是以人间7500年为一日，罪鬼须于此狱服刑两万年。其后各狱刑期，均以前一狱的刑期为基递增。”

　　“……”杨戬默默无言，忽然明白了判官为什么会说他心地良善。不过，说到地狱……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没等杨戬想明白，他已经问了出来，“却不知……黑水狱位于何处？”

　　“黑水狱？”判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莫名道，“我地府并无此狱。”

　　“没有？”可是……

　　“当然是没有的。”判官虽不知他是从哪儿听到这个古怪的名字，但为了表明自己并未欺骗，当下介绍道，“冥府除十八层地狱外，另有八大地狱位于大海之底、沃焦石下，由一殿和十殿外的其他八位阎罗老爷掌辖。分别是正南方的剥衣亭寒冰地狱、东南方的黑绳大地狱、正东方的剥戮血池地狱、东北方的叫唤大地狱、正北方的大叫唤大地狱、西北方的热恼地狱、正西方的大热恼大地狱、西南方的阿鼻地狱。此八大地狱每个下面又另设十六小地狱，共计一百二十八处，这其中并无小友所说的黑水之狱。”顿了顿，“若小友仍有疑虑，我倒也不介意再为你说一说这一百二十八处小地狱。”

　　杨戬忙摇头道：“大人好意，小子心领，不敢劳烦再多介绍。大概……是我记错。”

　　“嗯。”判官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里赞赏又多了一层。他当然不会介意再多说几句，可杨戬若真的顺着他的话头提出请求，就难免会在他心里落下个“不知进退、没分没寸”的评价了。现在这样，很好。

　　说话间，两人也没有停下脚步，这时已经走到沃焦石中央。一路闲话，还不觉得什么，此时话毕，杨戬忽然感到周围空气分外灼热，就连脚下也似是直接踩在烈焰之上，每一步都传来火炽的痛。

　　又走了一段，杨戬的额头已隐隐见汗，只是身边判官神色如常，故杨戬也不愿贸然运功辟热。倒是判官发现了他的异样，淡笑道：“小友初来此处，倒也无怪不经火气。小友可知此石为何体呈红黑之色？”

　　杨戬略微一想，就给出了答案：“因为石下的诸多地狱？”判官拊掌道：“不错。皆因石下便是到处充满火焰的八大地狱，又称八热地狱，石为诸狱火气所炙，常年焦热。特别是，咱们现在的位置下面，便是八热地狱中最底层的无间地狱，火气远超其他，等走过这里就会好受很多了。”

　　判官既然这么说了，杨戬当然也无异议，于是两人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倒是也间或看到了错落在这沃焦石上的七座宫殿——除了第一殿、第五殿、第十殿，其余七位阎罗都是在这沃焦石上办公的。

　　至于第五殿和第十殿，与第一殿一般，都位于沃焦石外，具体位置，据判官说，五殿是在望乡台附近，距离枉死城很近。而第十殿，则是与第一殿相对应，一个在正东，一个在正西。不过第十殿的转轮王好歹还有五殿的阎罗王做邻居，一殿的秦广王相比下就孤单的很了。

　　杨戬听到判官提起枉死城，目光闪了闪，然而没等他开口，判官就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说道：“你所寻的那对母子，倘若寿数未尽，此刻便应该身在枉死城了。”

　　杨戬点了点头，也没继续追问寿数的问题，他现在只是觉得……枉死城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可枉死城本来就在地府的不是吗？

　　等、等等！

　　杨戬目光一湛，蓦然转向判官，沉声道：“敢问大人，枉死城……为何人所创？”

　　嗯？判官看他一眼，奇道：“自然是大帝。大帝悲悯那些受无妄之灾而死的冤魂，特地在罗酆山右侧创造了这座枉死城，作为枉死之人的鬼魂在阴间所居之处，待他们寿数尽了，便可重新投胎了。”

　　“是大帝？”杨戬喃喃重复一句，忽又追问道，“那现在枉死城是由谁负责？”

　　判官没有计较他这话的失礼之处，只是道：“目前主管枉死城的乃是第六殿的殿主卞城王。”

　　“卞城王？”

　　“没错。怎么？小友莫非有其他的消息？”

　　“没……没有。”杨戬眸光中闪过一丝茫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问什么，又想知道什么，只是冥冥中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枉死城不是由那个大帝所创。可不是大帝又会是谁呢？

　　判官将他神色间的迷茫尽收眼底，并且默默记下了。面上却未露分毫，领着他继续前行。

　　一路无言，不知又走了多久，杨戬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温度降了降，下意识地抬起头，远方高山的轮廓就这样映进他的眼帘。

　　罗酆山，终于是快到了。

　　踏出沃焦石的一霎，杨戬只觉得脑际一沉，又像是有什么要挣脱出来，身体一个踉跄，险些就此失去意识。禁不住停下步子，单手撑着额角，闭目缓了好一会儿，才依稀听见耳边判官的声音：“……小友……”

　　杨戬定了定神，方睁开眼，正迎上判官似带关切的目光。

　　不等判官发问，杨戬便道了一句无事。

　　判官看了他一眼，自是心如明镜，当下也没有多言，只是道：“既然小友无事，这就走吧。”

　　杨戬点头。

　　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罗酆山脚下。

　　远处瞧着这山也并不怎么险峻，然而近看却是发现山势竟是异常陡峭。

　　不着痕迹地按了按额角，杨戬打起精神向上望去，依稀能看到山体上有六座宏伟宫殿错落，殿身同样呈现乌沉的黑色，显然与第一殿是一种材质。

　　杨戬观察山势的工夫，已然察觉到有六道神识交错而过，一触即收。杨戬挑了挑眉，心头明了这六道神识多半便是判官此前提过的护卫罗酆山的罗酆六天了。

　　判官似乎对六神的探查一无所觉，径自往山上走，杨戬自然是紧跟其后。

　　罗酆山固然高险，却也拦不住判官和杨戬这两个有修为在身的，很快，两人就行过两座宫殿。

　　乌沉的宫殿门前并无守卫，看上去越发死寂，像是内里也空无一人。杨戬当然不会以为六神不在宫殿内，但是守宫神既然不露面，他也不会傻到主动去惹麻烦，只是下意识地看向殿
　　门高悬的匾额。

　　纣绝阴天宫。

　　泰煞谅事宗天宫。

　　判官并没有就六宫再说什么，显然有关罗酆六天的种种不是能够诉诸于口的，杨戬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地多问。两人一路无言，走过明晨耐犯武城天宫时，已经是行至罗酆山半腰。

　　杨戬皱了皱眉，只觉得头脑间愈发昏沉，神魂亦像是在鬼门关前被鬼王阴气侵蚀那般不稳起来，只是此刻神魂的动荡却又比那时还要来得剧烈，短短的半途山路，已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他能够感受到，神魂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吸引，那股不明的引力是来自于右面，那边……有什么？

　　这么想着，他不由向山右远眺，一座广阔的城池映进眼帘，城内人影憧憧，这么瞧着和人间的城镇一般无二。

　　而在这冥府深处，能有这般景象的，除了枉死城又有何处？

　　枉死城再往右，又是一座乌沉宫殿，想来便是第五殿的所在了。第五殿附近隐约有一座高台，那儿还有不少人影往来。

　　枉死城……第五殿……不对……不是……一定、一定还有什么……

　　脑袋里像是被人拿东西搅成了一片混沌，神魂的动荡更让杨戬无法集中精神来思考，昏沉沉的总觉得自己仿佛遗漏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一只手从侧里伸出，搭在他的肩膀上，一道真气从那只手上渡进他体内，动荡不安的神魂在这道真气的安抚下很快就恢复如常，连带着头脑亦为之一清。

　　感受到那种昏沉感散去不少，杨戬轻轻舒了口气，转而看向判官：“多谢援手。”

　　判官捋着长须，笑得和蔼：“无妨，小友可有好些？”魂魄不全却敢随他来到这冥府深处，不说他是大帝的客人，单看这份儿胆识，他便不会坐视他魂魄离体。

　　判官只当杨戬是清楚自身情形的，不想杨戬此刻忽然问了一句：“不知枉死城与第五殿的东方是何处？”

　　判官的目光闪了闪，略感诧异，这位若是明白自身情况，又怎么会不清楚刚刚是哪里来的引力？不过转念一想，就打消了这点疑虑。毕竟这位一路来的表现，也着实不太符合他一贯以来的认知，或许……阐教真的就什么都没告诉晚辈？想想也是，他们地府自成一体，不沾因果，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和外人打交道，外人也不会跑来招惹他们。既然如此，貌似也没有给晚辈普及地府常识的必要？罢了罢了，反正也说了那么多，倒也不差这点。

　　想到这儿，判官便道：“出了第五殿，再走不远就是望乡台了，望乡台边上，便是奈河。”

　　杨戬瞳心一凝，缓缓吐出三字：“奈、何、桥。”

　　判官颔首：“不错。喝过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是六道轮回了。”

　　“六道轮回……”杨戬低声念了句，隐约有一种感觉：方才令他神魂动荡的，正是六道轮回！

　　揉了揉眉心，努力驱散残留的昏沉感，他在心里盘算，等忙完林嫂子母子的事情后，他要不要到那里去看一看？总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秘密在等着他去发现。

　　判官在一旁，将杨戬的反应尽收眼底，神情略有波动，却仍选择了缄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等杨戬恢复后，复又上山。

　　接下来的半途山路两人各怀心思，都没有说话，在陆续经过恬昭罪气天宫、宗灵七非天宫和敢司连宛屡天宫后，杨戬也终于是看到了位于山巅的酆都大帝殿。

　　同样是漆黑的殿身，却较阎罗十殿、罗酆六宫更多三分庄严，七分雄伟。而且杨戬眼尖地看清殿门两侧比之前经过的那些宫殿还要各多一行字。

　　左边刻的是阴报阳报，迟报速报，终须有报；右边刻的是天知地知，人知鬼知，何谓无知。

　　二十四个大字字字清晰，入石三分，充满了凛然之气。

　　两人刚走到殿门口，不等判官禀报，就见大门无声地被推开了，紧跟着，一个威严中又透着一丝沧桑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既已到了，就进来吧。”

　　判官略一低头，退后一步，行了一礼，恭声应道：“是。”这才领着杨戬入内。而踏进殿门的那一刻，判官内心也不无感慨。

　　皆因从当年他们选择了堕入地府的那一刻，多少年了，酆都大帝殿就没有过地府之外的访客。更别说如今时这般，由大帝亲自出言邀请、由他一路自鬼门关引领而来的“贵客”了。

　　大殿中并无侍者，只幽幽燃着两排地府特有的冥灯，不太明亮的光线衬得这个本就空旷的殿堂更显冷寂冷清，也让人禁不住屏气凝神，不敢打破此间肃穆。

　　可惜的是，在这般落针可闻的静寂中，饶是杨戬和判官的步子在外轻不可闻，此时也是清晰得能数清他们从殿门至此一共走了多少步。

　　杨戬初时还有点走神，这满殿的灯火给他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只是仍旧想不起来。思索间，也没注意自己走出了多远。

　　直到感受到一股强大而威严、霸道却又不失柔和的气息，他才蓦然回神，抬头望了过去。

　　于是，他也终于看到了酆都大帝。

　　这位，地府实际的主宰，真正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