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34、不及黄泉不相见（上）

　　下了奈河桥，没走几步，判官就领着杨戬转向正西方向行去。

　　随着他们渐渐远离奈河，彼岸花也是慢慢稀少，最后终于完全看不到了。而没有了彼岸花的黄泉路，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明，眼前倏然黑了一下，杨戬不禁闭了闭眼，过了会儿方才适应过来。

　　判官却是不以为意，径自前行，大约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一座高大的宫殿忽然闯入他们的视线。

　　高达三丈余的宫殿孤傲地屹立在这黄泉黑路之上，四周再无其他殿宇和植物，显得尤为惹眼。那殿堂不知是由什么材质建成的，外表通体呈现一种诡异的黑色，乌沉沉的，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远远瞧见殿前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不晓得在忙些什么。判官领着杨戬走近，这才看清殿中往来的都是魂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旁边还有诸多鬼差或是押解，或是引领，纵然看见判官到来，这些鬼差也仅仅是微微侧首，点了点头算做问好，之后便又转了回去，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杨戬若有所思地目光扫过那些魂灵，继而抬头看向殿门上高悬的匾额，“鬼判殿……”轻轻念出这三个字，杨戬侧首道：“这里是第一殿？”“正是。”判官捋了捋颌下的长须，“要去罗酆山，此为必经之路。殿内秦广王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你所求之事，多半还要落在他的头上。”

　　杨戬目光闪了闪，道：“现在拜会？”

　　判官摇头道：“自然不是。等见过大帝，之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走吧！”

　　杨戬亦是记起尚有一位神秘的“大帝”在等他前去，当下也没有再多什么，只是跟上判官脚步。

　　这时，数个魂魄被鬼差从殿内押解出来，但却没有走先前杨戬看到的那条路，反而往殿右行去。

　　杨戬的目光不由自主跟了过去，但见那里，有一处高台。

　　台高一丈，上挂一镜，镜大十围，向东而悬。

　　杨戬凝视着那面镜子，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苦苦思索间，旁边一个声音淡声道：“那是孽台镜。”

　　“孽台镜？”杨戬转目望去，但见判官不知何时走了回来，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些鬼魂逐个被推上高台，顿了顿，目光转过来，脸上似笑非笑的，带了几分玩味，“只押赴多恶之魂，自见其在世之心之险。正所谓‘孽镜台前无好人’，所有的罪恶在孽镜台前都将无所遁形。怎么？小友也有兴趣上前一看？”若是这样，他倒也不介意等上片刻，好好看看身边这个出身名门却又一身诡异死气的小友在尘世都经历过些什么。

　　杨戬静默片刻，竟然也淡淡笑了：“若大人不介意劳大帝多等片刻，小子倒也有心上前一观。”

　　判官看了看他，有些摸不准他是真的不清楚其中利害，还是在佯装豪气。不过他既然出身阐教，当不会不晓得孽台镜又唤作“业镜”吧？

　　此前他说的话虽不假，但也没有把孽台镜的功用全部道出。业镜，死魂观之，自然可见其本来面目、生平善恶，但是生魂前往，却有可能勾起业力，严重者甚至会导致业火缠身！

　　业火一起，后果不堪设想！杨戬，应该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吧？不过，也难保年轻人血气方刚不会逞一时之勇，想到这儿，判官还真有些担心了，倒不是怕他有个万一，只不过他若真的死于业火下，回头他要怎么和大帝交代啊？当下赶紧道：“我是不会介意，但想必小友不会做出让大帝久等这般失礼之事吧？”杨戬轻勾了勾嘴角：“自然不会。请吧！”

　　跟在判官身后，越过鬼判殿和孽镜台，继续前行。走得远了，杨戬忍不住回头看去，丈高的镜台在雾霭中已是只剩下个隐约的影子，尘世中人种种的善行与罪业就像是那镜台一样被掩藏在重重迷雾之中。

　　但即使雾霭再浓，也有散开的时候；有些事隐藏得再深，也不等于消失。那些存在过的，总有一日，会显露世间，大白人前。

　　杨戬望着那不知揭露多少尘封往事、照透多少善恶人心的孽台镜，目光是少有的专注，片刻，闪过一丝坚定。继而决然转身，快走数步，跟上判官。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消失在黄泉黑路上的雾气之中。

　　鬼判殿前，鬼差们或押解恶魂往孽镜台，或是带引善魂去轮回转身，一切仍旧那般有序，仿佛刚才，根本就没人来过……

　　且不说第一殿的各位鬼差是如何的尽职尽责，也不说杨戬和判官离开鬼判殿后走到哪里，距离此处万里之遥的东方，桃都山上，郁垒正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多年来的老搭档：“区区一个小鬼，你都能让他跑了，你还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前些天十大阴帅中的夜游跑来找他们哥俩，这当然不是叙旧——要知道他们这些阴神与其他的神仙不同，旁的神仙没事可以与同僚出去游游山、玩玩水，吹吹风、喝喝酒，但是他们这些阴神如果哪天也都集体“罢工”了，特别是身在郁垒这个位置的，后果很可能就是人间出现群鬼乱舞，并且这些鬼九成九还都是恶鬼——那天一见夜游期期艾艾的神情，郁垒就知不好，结果夜游说出来之后，郁垒真心希望他的耳朵幻听了！

　　因为夜游居然告诉他，那天在人间巡逻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小鬼”，身为负责夜间安全的凶神，他当然非常尽职尽责的把那个“小鬼”拿下了，本来是要等到和日游换班的时候，他再把那个鬼带回地府，交给同为阴帅的无常，可谁曾想，居然被那个小鬼跑、掉、了！

　　然后因为那个小鬼逃跑的方向正是郁垒负责的范围，再加上正值白日，夜游又不好意思向日游张口，三思两想，就跑来找郁垒和神荼了。

　　郁垒面无表情的听完他“声泪俱下”的请求，默默盯上面前的夜游的颈子，忽然很想招呼伏在身侧的白虎不要客气地美餐一顿——他在地府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说有鬼能从阴神手上溜走。难怪他不敢去找日游，十大阴帅的脸都被他丢尽了！问题是丢脸丢到他这里真的好吗？！

　　尽管内心深处非常想“好好招待”一下夜游，不过郁垒也知道，能从夜游手上逃掉的鬼魂肯定不简单，但是鬼门这里又少不了他，所以思量一下，他就让神荼和夜游去了。哪想到没隔几天，神荼居然也满脸惭愧的跑回来告诉他，他也让那个“小鬼”跑、掉、了！

　　亏他前两天还暗气十大阴帅的脸被夜游给丢尽了，果然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吗？这才几天，他们五方鬼帝的脸也都被神荼给丢外面了。

　　“那个才不是普通的小鬼，我对天道发誓！”神荼也很郁闷，明明那个小鬼鬼力不强，胆子也小，没费多大力气找到她之后，几乎就是手到擒来。送别了一脸“感激涕零”的夜游，他心里还笑夜游居然这么不顶事，这么个小鬼还能被她溜走，可谁曾想……

　　“不普通？”郁垒摸着座旁白虎柔软的毛发，冷笑道，“请问阁下以前擒下的厉鬼有哪个普通？”“我……”神荼语塞，是啊，比起他们哥俩以前的战绩，这个小鬼又算什么？不管她多狡诈，他都应该轻轻松松的擒她回来喂郁垒的爱虎才是。想到这儿，神荼的心情顿时更抑郁了。

　　看神荼这个表情，郁垒也懒得再说他了：“告诉我方向，我去一趟。”能让夜游和神荼都栽了个跟头的鬼，他倒也想见见了。

　　“咦？”听郁垒这么说，神荼的眼睛顿时亮了。“你肯去？”郁垒可是很多年都没出过桃都山了。

　　斜了他一眼，郁垒似笑非笑：“你俩前后两次，千里迢迢的把我们十大阴帅和五方鬼帝的面子给丢了个干净，现在人家说不定躲在哪里笑得多开心，哼哼，总要有个人去把面子捡回来吧？”十大阴帅的面子就算了，他懒得帮忙往回捞，但是神荼这份场子他必须得找回来，谁让他们五方鬼帝进退一体呢？这次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被笑话的可不只神荼一人。更甚者要是被其他小鬼知道了……以后他们阴神的威严岂不是要荡然无存？

　　“……”你就不能不打击我吗？

　　无比怨念的神荼恨恨地看了眼郁垒，然后闷闷地把那个女鬼最后消失的地方说了。

　　完全无视神荼怨念的眼神，郁垒拍拍白虎的颈子，翻身跨上它的背：“走了。”“诶，等等——”神荼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喊道，“郁垒，捉到了那个鬼你可别马上就喂白宸了！”

　　已经下了山的郁垒头都懒得回，只是向后扬了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神荼看着他骑着白虎迅速远去，摸了摸下巴，不自觉哼了声，开始考虑等郁垒把那个小女鬼捉回来后，他要怎么从那个小鬼嘴里问出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至于郁垒会不会和他俩一样空手而回，神荼表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郁垒根本不可能失手。

　　但这次的事情，会同对郁垒信心满满的神荼想的那样发展吗？没有人知道。

　　郁垒同样也没有考虑过自己会失手，他现在考虑的是怎样走更快一点。

　　正常以他的修为，是可以直接去到人间的，但是他的辖地距离神荼所说的那个女鬼失踪的地方有点远，郁垒也有点担心从人间赶过去会错失了良机。他向来就是能在一炷香内解决的事情绝对不多费一息的时间，所以崇尚速战速决的郁垒决定从地府走，穿过沃焦石，从西方鬼门去人间。

　　而就在郁垒赶来沃焦石的时候，终于走完了黄泉黑路的杨戬和判官也刚刚到达海边。

　　能在地府深处看到一片无边汪洋，实在是件令杨戬感到很奇怪的事情——因为他的记忆中，地府里是没有正常意义上的海的，只有一片血湖。不过从下了地府，看到的东西大多都与记忆中对不上，所以杨戬的眼神只是稍有波动，就恢复了正常。

　　海面无波，犹如死水，似无活物，近处水面上浅浅露出一块块色呈红黑的礁石，顺着礁石蔓延的路线看去，就会发现海面上这样的礁石竟是随处可见，形态各异，大小不齐，有的只是浅浅的露出水面一角，有的则是广大如山。众多礁石交错纵横，多有联结，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上，远远观之，竟似是一整块陆地，广袤无边。

　　“此为沃焦石，又名沃焦山。”尽职的向导——判官大人在此时又开口了，“过了这里，就是大帝所在的罗酆山了。”

　　杨戬默默点头，正要跟着判官走上去，忽见判官脚步一顿，嘴里还发出一声轻咦，杨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东方正有一黑一白两个影子迅速接近。

　　很快的，那两个影子的全貌就显露在杨戬的视线里了。

　　白色的影子是头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老虎，高达丈余的体型跑动起来让那长长的毛发更显飘逸。侧身半躺在白虎背上的，是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青年，剑眉斜飞，挺鼻薄唇，轮廓若刀削，模样颇为英气。他的眼睛很黑，看人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溢出丝丝煞气，令人禁不住心生警惕，但这点警惕在看到他嘴角边那抹略显玩世不恭的笑意时就会化为乌有，再看他的眼睛，会觉得原本迫人的煞气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那里有的只是如水的温和。

　　杨戬目不转睛地盯着渐近的黑衣青年，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龙神。龙神他也是喜着黑衣的，只是……感觉完全不同。

　　那个人也看见了他们，等白虎跑到近前，便被他勒令停了下来，跟着他也从白虎背上跳下，随即那头丈高的白虎也迅速缩小到常人腰高的位置。

　　“大人。”在杨戬惊讶的目光中，一路走来看似在地府地位颇高的判官居然主动上前，并且稍稍欠身，行礼问好。

　　本来么，他们四大判官论法力，其实并不比五方鬼帝差太多，只是他们四个是归阎罗管的，阎罗又是归大帝管的，而五方鬼帝隶属于酆都大帝，等于和十殿阎罗平级，于是这样算起来，五方鬼帝也等于是他的上司。

　　若是平时，大家交情都很好，也不用这般一板一眼，拘泥于礼节，只是现在有外人在场，自然就要讲究个上下尊卑。

　　“恩。”黑衣青年正是刚从东边过来的郁垒了。面对判官的主动问好，他只是点了点头，态度不算多平易近人，可也不显倨傲。

　　很清楚判官这般肯定事出有因，目光顺势看向在场唯一的一个生面孔——杨戬，一看之下，他略微蹙了蹙眉，眼中浮现一抹疑惑，但很快又转了回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判官略微低了低头，道：“这位小友乃是受大帝相邀，正随我前往罗酆山。”

　　“哦？”郁垒的目光闪了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既是大帝相邀，那本君就不耽误你们的脚程了，正好本君也有要事在身，那便改日再来找你。”说完就准备离去。

　　判官叫住他：“敢问大人离开桃都山所为何事？”神荼、郁垒向来合作无间，一般小来小去的麻烦都是神荼处理的，郁垒所负责的就是坐镇桃都山，守好鬼门。这次不晓得什么是什么鬼物，居然能让向来懒散的郁垒出手，怎么想都不简单。要知道，他已经不记得郁垒上一次下山是什么时候了。

　　郁垒自然知道判官心思，只是这事他还没打算张扬出去，是以脚步顿也没顿，径自上了虎背，同时口中淡淡道：“一点小事，本君能够处理，不劳挂心。”

　　“那……”想想也是，能让郁垒吃亏的鬼怕是还没产生，判官暗道自己多心，遂低头道，“恭送大人。”

　　郁垒来得快，去得也快，白虎载着他，几个呼吸就去得远了。等他走远，杨戬侧头看向判官，问道：“刚刚那是……”停了一下，他想了想措辞，“哪位真君？”或者哪个星君？

　　在他的记忆里，能够自称“本君”的，似乎也只有这俩了，但是这两种神仙，好像都不是会在地府出现的啊？

　　听到这话，判官失笑道：“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刚刚那是我冥府五方鬼帝中的东方鬼帝之一的郁垒大人。”看了看杨戬，“正常这几位大人都是自称‘本帝’的，只不过刚刚我既然提及了大帝，他自然要有所避讳，所以才称自己为‘本君’。”帝君也是君啊。

　　杨戬哑然，暗道自己似乎是有些糊涂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不过细想也情有可原，谁叫眼见的地府和他记忆中的地府基本上无一处相同呢？

　　身处敌营，却对这里近乎一无所知，偏偏对方还对自己了如指掌，纵然地府此时还不能称之为“敌营”，但这种感觉依旧不怎么美好。杨戬在考虑要不要在多打探一些关于地府高层的事情，不管是对他见过大帝后的救人计划还是以后若再同地府打交道，应该都是有用的。

　　想到这儿，杨戬的目光再度看向了身边的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