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33、奈河桥边不记年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由远极近，几个起落便已来到关口。而就在这人出现的瞬间，一众魂灵皆如受到什么惊吓一般，挤到了一处，一个个身形不稳，波动不休，竟似在瑟瑟发抖一般。

　　三鬼王没有一个人去看那些魂灵，径自收手站到一边，而恶毒鬼王也在那声断喝响起时便停住手，此刻和另外三个鬼王站在一起。不待来人走到跟前，便均是微微低下头去，齐声行礼道：“判官大人。”声音沉稳如昔，心下却有些惊讶，这位向来伴在几位老爷身侧，若无要事，可不会到此。这是来怪他们打斗拖得太久，还是没有及时送一干亡灵前往报道？又或者……想起杨戬口中的“要事”，恶毒鬼王心头一凛，但转瞬又放下心来。和另外三鬼王交流了一个眼色，兄弟这么多年，彼此一个眼神便清楚对方的心思，无量三鬼也是冲他点了点头。若是真被他们料中了，那说不得，今日就要好好和这位大人辩上一辩了。

　　此时鬼门关前万籁俱寂，更显得四鬼王的问候声若惊雷，“轰隆隆”地不绝于耳。

　　哪吒见无人注意此处，趁机跑到杨戬身边，将他扶起，望着他苍白的脸颊，内心又愧又悔，语气不无担忧道：“杨戬大哥，你没事吧？”杨戬没有回话，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已是投向关前。哪吒勉强自己转移心思，也是顺着杨戬的目光望了过去。

　　但见随着四鬼王的语声落下，关前的雾气竟是层层退避开去，一道颀长人影徐徐步出，一步一步，他走得十分稳健，但不知怎么的，却让人觉得速度很快。那人终于站到鬼门关前，片刻，他身后的黑暗中忽然又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哪吒暗暗心惊，手上不由自主的握紧了乾坤圈，可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有人再走出来，哪吒心念一动，蓦然睁大眼睛，难道这人的速度居然已经远远超过了声音？

　　“阴帅。”被称作判官的人语音清朗，冲四鬼王拱了拱手，随后单手往上一拖，含笑道，“诸位不必多礼。”四鬼王也不客气，顺势直起腰，互相看了看，由无量鬼王上前一步道：“敢问大人到此，所为何事？”

　　“呵呵，”鬼王位列地府十大阴帅之首，论地位并不比他低多少，因此判官也未因他们的客气而摆什么架子，此刻看出他们的心思，无声地笑了笑，随即交出一颗定心丸，“诸位尽忠职守，大帝及几位老爷都是清楚的。”

　　四鬼王流露出理当如此的神色，但也未说什么，望着判官，示意他说下去。

　　判官遂步入正题，捻须道：“此番前来，皆因接到大帝传音，酆都有贵客来到，特命我来此迎接。”说完，目光四下巡梭了一环，很快看到站在一起的杨戬与哪吒二人，当下举步走了过去。

　　四鬼王面面相觑，片刻，目光又不由得跟着判官的身影瞧了过去，恶毒鬼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会儿杨戬和哪吒，眼神中流露出的仍旧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这俩小娃娃会是贵客？还是惊动了大帝的贵客？！说出去谁信么！

　　可不管鬼王们信或者不信，判官已经站到了杨戬和哪吒面前。却说这位判官的长相完全有别于鬼王们的狰狞，竟是出乎哪吒意料的儒雅。但见他眉目清朗，鼻若悬胆，颌下几缕长须更添几分正气，让人一见便不由自主的心生好感。然而哪吒可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微微上前半步，一双眼睛紧紧锁着判官，提防他突然发难。

　　哪吒的举动判官瞧在眼里，却不以为意，目光在哪吒身上随意兜了一环，便收了回去，转而落在杨戬身上。“恩？”只一打量，判官便不由得皱起了眉，眼中也是流露出一丝惊诧，此人身上好重的死气！细察下，眉头越锁越深，中间扭头看了眼恶毒鬼王，转过头来又对杨戬上下打量，口中只喃喃道，“怎会如此？”

　　堕入地府几千多年来，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人。三魂七魄十剩其二却还能有这般修为，且此番深入地府居然坚持到现在也没有受六道轮回的吸引魂魄离体，实属难得，更别说还曾受到专克魂魄的阴气侵袭。难怪大帝会对其另眼相看……

　　“大人……”杨戬不懂判官眼中越来越诡异的光芒是为哪般，他虽不惧，却也不愿被人这样观摩，当下出声道。

　　判官像是刚刚回神，若有所思地目光对上杨戬深不见底的黝黑眼瞳，只片刻就移了开去，笑道：“许久不见生人来此，倒是有些失态了，小友勿怪，勿怪。”“不敢。”杨戬客气回道。判官见他如此知趣，心下又添了一分好感：“小友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修为，将来前途可谓不可限量啊。却不知，是哪位教主门下？”

　　“前途限量不敢当，在下与我这位兄弟同为阐教门下。”

　　“哦……原来是玉清教主门人，难怪，难怪……”判官眼帘微阖，掩住一丝思量，又道，“不知此番来我酆都，所为何事？”“实不相瞒……”杨戬又将之前说与恶毒鬼王的话原样叙述了一遍。面上神色未改，心下却暗暗叹息，之前他便想到自己与哪吒被量天尺送下来时的动静定会惊动地府高层，只是不料会来得这么快。现如今，吉凶难料。

　　但让杨戬没想到的是，判官与鬼王们的反应截然不同，非但不怒，反而哈哈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这有何难，稍后我帮小友你查一下也就是了。”“如此甚好，多谢！”杨戬未曾想之前还觉无比事情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解决，连忙致谢。

　　“诶，”判官挥挥手，道，“我帮你不难，只是小友还要先随我去见过大帝。”杨戬瞳心一紧：“大帝？”“正是。”判官望着他，目中光芒流转，“大帝感应到小友到此，特命我来此相迎。小友，请吧！”

　　杨戬连迟疑都不曾，闻言当即道：“大帝相请，小子敢不从命？请！”“果然是英雄每出少年辈，好胆气啊！”判官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笑叹一声，先走半步，带为引路。

　　杨戬毫不迟疑，举步跟上。后面哪吒自然不肯落后，然而他刚抬脚，判官便停了下来，回身过来，脸上的神情已和先前的热情大为不同，冷声道：“大帝只请量天尺之主，旁者止步！”

　　“你！”哪吒一惊，刚要说什么，肩膀就被杨戬的手掌轻按了按：“哪吒，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可是……”哪吒抬起头，看着他依然透着苍白的脸颊，还是有些不放心。别说杨戬大哥有伤在身，就是无伤，他也不放心杨戬大哥就这么跟着这个善恶不知实力不明的判官走，鬼知道他会把杨戬大哥带哪儿去啊？

　　“放心吧，没事的。”杨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在此等我。”不等哪吒回话，便转过身去，对判官道，“大人，走吧！”

　　判官看着他，眼中有一丝赞许，笑着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继续前行。

　　哪吒紧紧攥着乾坤圈，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那判官和杨戬一前一后消失在鬼门关后灰蒙蒙的雾霾里，好像那里有一张无形的大口，两人行至那里，便被那藏在暗中的鬼怪一口吞下，瞬间不见了踪影。

　　四鬼王不知何时又化作了石像，但哪吒依然能够感受到四周那虎视眈眈的注视，他知道自己只要有一个动作不对，就会招来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咬了咬牙，哪吒努力按捺下跟进鬼门关的冲动，目光扫过那路两侧屹立的十八座石像，心头是抑制不住的担忧。

　　他已经后悔来管这摊子闲事了。原以为，这边的地府纵然有高手，可以他和杨戬大哥的本事，也不至于不能应对，哪想单单是鬼门关，便有十八鬼王镇守，若是判官没有及时到来，他真的无法想象杨戬大哥会遭遇什么情况。真是不知道，沉香在那边是怎么闹的地府，两边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吧？

　　叹了口气，哪吒的小脸上满是愁绪，即便判官来了又如何呢？杨戬大哥现在的情形也不见得就比之前好多少。他们连把关的鬼王都无法招架，毋论那个看起来比鬼王更高一级的判官。也不知那判官会把杨戬大哥带去哪里，这是他的地盘，他要搞什么鬼，简直防不胜防。何况还有那个不知是什么来路的大帝……哎呀，判官说大帝只请量天尺之主，他该不会是盯上了量天尺吧？派判官来是为了把人骗到里面，好方便他下手抢夺？这要是真打起来，杨戬大哥岂不是要以一敌二？！那不是双拳难敌四手？

　　想到这儿，哪吒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前额，他怎么就能让杨戬大哥跟判官走了呢，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现在就该追上去看看？不行不行，杨戬大哥让他在这里等着的，他还是不要给杨戬大哥添麻烦。可就一直在这儿干等着吗？

　　反复思量了一会儿，哪吒还是决定静下心来等一会儿，若是……暗暗攥拳，哪吒投向那十八座石像的目光越发显得森冷。

　　若是到了一定的时间，杨戬大哥还是没有回来，那么……不管这边地府有多厉害，说不得，他也要学一次孙猴子和沉香，大闹一次地府！

　　暂不提哪吒在鬼门关外是如何的忧心忡忡，杨戬跟着判官，似乎走出了很远，又似乎只是走了一瞬，周围的环境不知何时已是大为不同。

　　或者只是拨开了一层迷雾？路还是那条路，却不晓得从哪里开始，多出了大片大片的彼岸花，那样恣意地盛放着，其形如火，其色若血。

　　阴沉沉的黄泉路，也似乎因为这些花朵，而增添了几分亮度，不再是天地一色的灰暗。可那般令人窒息的美，那样夺人心魂的红，却又有一种说不出、道不尽的绝望。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花海，形成了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这条不知世间多少的哀怨缠绵、悲欢离合才染出的血路，蜿蜒着伸向远方，那里，隐隐约约传来河水的咆哮。

　　杨戬衣袖轻挥，好像只是拂开面前的雾气，手指却在暗中不着痕迹地按了按额角，随即放下。

　　鼻端缭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脑海中有很多零星的画面载沉载浮，却怎么也把握不住。他努力提起精神，压制下那些闪念。他现在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思考太多。

　　判官一路上不曾说话，倒是偶尔回头看看杨戬，目中不时闪过的一丝惊诧也没有刻意去隐瞒，被杨戬看得清清楚楚。杨戬也不以为意，只是努力控制着魂魄的异动。

　　从在鬼门关被鬼王的阴气侵体后，他的神魂就一直不太平静，虽然之前被他抑制了，但此刻随着判官深入地府，魂魄又有些不稳起来。或许是因为身在地府这个六道轮回之所，而他此时修为又太弱，魂魄受到牵引的缘故？

　　他已经决定，尽快办完事情，尽快离开这里。魂魄深处时不时传来的些许动荡就像是一个信号，一直在提醒着他，在这里待得长了，不晓得会出什么状况。

　　身边偶尔会有亡魂飘过，却都是对二人视而不见，自顾慢慢地飘。而判官居然也没有拿出之前突然出现在鬼门关前的本事，只是领着杨戬，循着这些亡魂前行的方向行进。

　　判官不说，杨戬也不会多问，一路无言，来到一条奔腾的大河前。

　　这条河，便说是大江也不为过。江的另一头隐没在远方的迷雾中，离江岸尚有十余丈，就有浓郁的血腥味随风送来。杨戬眉毛一挑，随即恢复如常。

　　判官赞许地望了他一眼，领着他挟在那些亡魂中往江岸走去。离得近了，杨戬才看清这条血腥味能飘散出十余丈的河流是什么模样。

　　湍急的水流，腥红而浑浊，漩涡处处的河面上不时浮起许多显眼的惨白，那些是尸骨——有些一看便知是人的尸骨，而有些则奇形怪状，不晓得是什么动物的残骸。这些尸骨不知是从何处漂来这里，也不知这些生灵因何永沉水底，唯见众多狰狞恶鬼在水中嘶吼不休，却不知这些恶鬼是否就是那无数白骨中的一部分。

　　“这条河，名唤奈河。”

　　耳边传来判官温和的声音，杨戬收回视线，侧头望向判官：“奈河？”“不错。”判官没有看杨戬，反而望着一众身不由己的亡魂，淡声道，“过了这座‘奈河桥’，便真正是踏足幽冥地府了。”

　　原来走了这么久，还只是在外围吗？杨戬默默想着，顺着判官的视线看了过去，不远处，一座古朴石桥映入他的眼帘。

　　桥高三层，看起来颇为古朴，众多亡魂行走其上，远远瞧着似乎颇为井然有序，但细细打量，杨戬却发现那桥委实诡异。

　　最上面一层干干净净，走在上面的亡魂也都是面容和善，平平安安地就走过去了；中间的一层呈灰色，亡魂经此虽不免被桥下的众多恶鬼惊扰，但最终也能安稳通过；走最下面的亡魂，就没有上两层的好运气了。

　　但见最下一层的桥身上血迹斑斑，远远瞧着便足以令人胆战心惊畏足不前。而且下层的桥足有半个桥身浸泡在浑浊的波涛里，另一半桥身上则有为数众多的铜蛇铁狗。亡魂过此，就要承受被恶鬼缠身，拦在桥上，任由铜蛇铁狗撕咬。纵然他们有万般苦、千般痛，却也说不出、喊不出，只见那下层的亡魂一个个魂魄剧烈的波动着，扭曲的面容上，徒劳地张大着口，似在嚎哭，却没有半点声音传出。

　　后面的亡魂眼见下层的惨状，都有些畏惧不前，但在这黄泉路上，却是由不得他们不动。身躯仿佛彻底脱离了自身的控制，纵然他们想要停留在原地，也是万万不能。一种莫名的异力取代了他们自身的意志，控制他们的魂体向前飘动，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走上那座恐怖的桥，却做不出丁点儿的反抗。

　　所以杨戬就看到这些亡魂明明极度畏惧，却还是规规矩矩的走上桥，而那些被撕咬的人亦是挣扎不休，却怎么也逃不出那窄小的桥面。蓦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判官，不等他来口，判官便捻须颔首道：“不错，在这黄泉路上的所有魂灵，皆受六道轮回的吸引，只能前行，不能另往他处。”

　　杨戬默默点头，又看向奈河桥：“恩？”之前他居然都没有注意到，亡魂在上桥时，都是默认走的中间一层，然就在他们上桥的一瞬，魂魄皆有波动，随后便分出了“高低”，有些亡魂仍在中间一层，有些却升到上一层，而另一些，则堕入了最底层。不由道：“这桥……”

　　判官嘴角勾勒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此‘奈河桥’不过是进入地府前的一个小测试罢了。善人的魂魄借由上层的桥能够安然过这奈河，进入地府投胎转世；善恶参半者过中间的桥，中间虽受一些罪，但无碍结果；至于最下层的恶人的魂魄……”轻轻笑了笑，又接上一句，“则要在此停留一日，以做小小惩戒。”

　　“一日……”杨戬眨眨眼，又看了看那些最下层的恶人的亡魂，一日好像真的不多。

　　判官笑道：“这也算给那些恶人一个提前的准备吧，等他们进了冥府，才知这铜蛇铁狗噬咬之苦不过是搔痒罢了。”

　　杨戬点点头，也是想起了地府赫赫有名的“十八层地狱”。

　　“咱们走吧。”未见判官有什么动作，二人转瞬已上了奈河桥最上一层。周围的魂魄自顾过桥，对身边忽然多了两个人视若不见。判官显然也是没有带着杨戬和这些魂魄聊天的心情的，照旧先行一步领路。杨戬随后。

　　这桥在江岸上看着极长，实际走起来却没走多久，很快两人就下了奈河桥，踏足另一边的江岸。

　　这一侧的岸边，同样沿着河岸、小路，盛开着大片大片的彼岸花，经过奈河桥的严酷，这片花海瞧在眼里格外的炫目。让人觉得，这里就是真正的彼岸。或许，对于善人，对于那些善恶兼半的人，的确如此。

　　判官头也不回，领着杨戬自顾赶路。很快就将奈河桥边的一切远远的甩在那鲜血铺就的岸边，留下那些恶魂犹自挣扎不休。

　　此时的杨戬自然也是没有那个心思去考虑那些亡魂受罪与否的问题，也不知道判官口中的“一日”指的不是地府的一日，而是人间的一日。他更不清楚的是，人间的一日，究竟是地府的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