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30、弑子以明泣如血

　　杨戬和哪吒此时又在哪儿呢？

　　答曰：距离东海只有千里之遥的一个小镇上。

　　本来，按照计划，两人现在应该马不停蹄地赶往东南封印，但是昆仑上敖春意外受伤，需要龙角和龙血医治，因此下了山哪吒就拽了杨戬往东海方向来了。

　　按照哪吒的计划，东海老龙王他一个人就能摆平，其余龙子龙孙虾兵蟹将对杨戬大哥而言，完全算不上是问题，等夺了龙血龙角，他送回昆仑再回来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尤其这一路天下太平，更教哪吒觉得晚一点到封印那里也没有什么。

　　杨戬呢？若是放在以前，他魂魄齐全的时候，兴许会考虑一下智取而非力敌，毕竟大劫将至，少树立一个敌人总归是好的。尤其龙族现在虽说式微不比当年三族大战时的鼎盛，可四海龙族加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更毋论还有诸多江河龙族。这个关头，招惹这么大的势力，并非是明智的选择，如果能想办法令敖广自己拿出来，总比武力夺取强。但是现在么……杨戬实在很懒得动脑筋。

　　打从下了昆仑山，他就觉得头痛，一阵儿一阵儿的，不定时的还会觉得十分倦怠，直想让他找个安静的地方歇息个三天三夜才好，但这种感觉总是一小会儿，很快就又消失了。这样的情况委实令杨戬不愿费心去想什么智谋了，抢就抢了，夺就夺了，麻烦就麻烦了，现在盯着他的人相信不少，也不差一个龙族。

　　一路下来，哪吒也是看出了杨戬眉间的倦意，正好路过这个镇子的时候，看到镇上张灯结彩，似是有什么大型的活动，哪吒忙借口看热闹，扯了杨戬下来休息。

　　镇上的人像是都出来了，摩肩接踵，孩子，青年男女，老人……人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欢歌笑语飞在整个镇子上方。看热闹起初还只是个借口，到后来，哪吒倒是真的融入了镇民之间，东看看西瞧瞧，拽着杨戬衣袖的手也不自觉松了，随着人流，自顾走远了。

　　“诶，哪吒……”唤之不及的杨戬看着那小小身影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人群中，不由得皱起眉头，再看看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只觉得头又更疼了几分。他要不要找个僻静的地方等哪吒玩够了来找他算了？

　　杨戬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等哪吒玩累了想起来杨戬的时候，杨戬已经在茶楼里尝过香茗也用过茶点了，哪吒来的时候，杨戬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的熙熙攘攘，慢慢品着茗。

　　“杨戬大哥，你不够义气！”哪吒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抹了抹嘴，没好气的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你倒好，坐这儿优哉游哉的喝着茶用着点心。”哪吒好怨念，天知道他发现杨戬不见了的时候简直吓得三魂没了两魂半，这才刚下山他就把杨戬大哥弄丢了，他怎么交代嘛！好在很快他就想到这里都是凡人，杨戬大哥不会有危险，这才冷静下来，之后把整个镇子找了好几圈，终于是从一个路人口中得知刚才有一个神仙一样的人进了镇上最大的茶楼，衣着和他说的一般无二，急得眉毛都快着了的哪吒赶紧就找过来了。

　　“你也可以在这儿用完茶，吃过点心咱们再走。”杨戬丝毫没感染哪吒的急切，倒是淡然得很，招呼小二照之前的又给哪吒上了两份儿。

　　哪吒很怨念地看了一眼杨戬，随后化悲愤为食欲，风卷残云一般把茶水点心都消灭了个一干二净。

　　他发誓，杨戬大哥绝对是故意的！明知他之前在镇上都吃过小吃了，还要了这么多，害他吃撑了有木有！

　　杨戬和哪吒结过账走出茶楼的时候，日头已经微微偏西了。镇上的人几乎都已经散去了，微黄的阳光下，镇子呈现出本来的面貌，温暖而祥和。杨戬只当活动结束了，正要问问哪吒是不是现在就去东海，就听到远处传来喧哗之声，人声鼎沸的，饶是以哪吒和杨戬的耳力，也只听见一个妇人哀求的哭声，还有人群的嚷嚷。

　　“杨戬大哥，你听到什么了吗？”哪吒又起了好奇心，探头探脑的看个不停，“诶，好像是我之前去过的神庙那边的声音。”

　　“神庙？”杨戬蹙眉道，“莫不是这里供奉着哪一位神仙的香火么？”哪吒嗤笑：“什么神仙啊，我看了那个塑像，观其气息根本不在神位，散仙没必要在此装神弄鬼，大妖什么的，这里人气这么足，也不太可能了，所以我估计九成是个刚能化形的小妖罢了。那点道行，也就能在这儿糊弄糊弄凡人。对了，杨戬大哥，你听清他们在喊什么了吗？”“好像……是神……祭、平安……”杨戬侧耳仔细倾听片刻，不确定的道，“还有什么平息怒火之类的。人声太嘈杂，听得不是很真切。”“神、祭、平安、平息怒火？”哪吒喃喃自语，“难道是什么人触怒了那个小妖，这些镇民打算用什么东西祭神好求平安吗？”这种事情在彼时那个时空他下凡除妖时倒也见过不少，不过在这边儿，还是第一次见。“杨戬大哥，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不等杨戬回答，哪吒已经拽着杨戬胳膊往那边走了。杨戬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好跟着过去了。

　　远远的，就看见人群将一个建筑围了左一层右一层，只隐隐看见那个庙宇的尖顶。“看样子，倒像是全镇的人都在这儿了，难怪镇上都没有人。”哪吒念叨了一句，随手在自己和杨戬身上丢了几个法诀，然后就往人群中间走，所过之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都往一边儿退了开去，就像有人把他们推开了一样。

　　仗着法诀在身，杨戬和哪吒很快就挤到了圈里，四下瞄了眼，目光很快就注意到庙宇里那个不住磕头连声哀求的妇女和她面前那个……人？衣着花哨一堆羽毛、身材瘦小、浑身没有二两肉、尖嘴猴腮，活脱脱就是猴子套上了人的衣服。

　　衣衫破旧的女子不知跪在那儿哀求了多久，地面上已经被血染红了一片，额头上亦是血肉模糊，她浑然不觉，仍旧狠狠叩着头，不断哀求着：“求您，跟大仙求求情，我家狗子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求求您，求求大仙，饶了他吧，饶了他吧……我给大仙磕头，我给您磕头了……”听声音这女子应该是30多岁，但常年的风吹日晒让她的面容发黄、粗糙，看上去远比真实的年纪要苍老的多，尤其是此时蒙遭大变，披散的头发，染血的面容，瞧着简直就像是耄耋老妪了，就算是心肠最硬的人看到她的样子也会忍不住落泪。

　　然而站在女子身前的那人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依旧是那么假惺惺，依旧是那么尖酸刻薄的口吻：“我说林家嫂子啊，可不是我不给你向大仙求情，实在是你家小狗子这次做得太过分了。往日里他喜欢偷个嘴也就罢了，大家看在乡里乡亲的，也不会和他一个孩子计较，但这次，他居然偷到了大仙头上，这如何饶得？”

　　“没有……没有啊，我家狗子虽然馋了一点儿，可他是很懂事的，绝对不会偷大仙的东西啊。”林家嫂子抬起头，连连摆手，急切地解释道。

　　庙祝冷下脸，更显尖酸，拉高了声音道：“你的意思是大仙冤枉了小狗子吗？！林家嫂子，话可不能乱说啊，大仙法力无边，怎么可能冤枉好人？”“是啊是啊，大仙是不会错的。”“林家嫂子，你就认个错吧，大仙仁慈，不会如何罚他的。”旁边围观的人也纷纷附和。

　　“没有，没有……”处在风口浪尖的林家嫂子似乎要被这一片舆论压垮了，无助地跪在那里，口里只喃喃地念着“没有”，也不知她是在说自家孩子没有偷吃，还是在说自己没有说大仙冤枉人。

　　“这么说，你是承认小狗子没有冤枉，他的确是偷吃大仙的供果了吗？”庙祝弯下身逼问道。“我，我……不会的，不会的……”林家嫂子还在念个不停，庙祝已直起身，拍拍手，两个壮汉随即夹着个小孩子从后面走了出来。

　　小男孩生得瘦瘦小小的，衣不蔽体，漆黑的小脸上还有一道道泪痕，一双眼满是惊惶。看到母亲，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竟是挣脱了两名大汉的钳制，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娘，娘，我没偷，我没偷啊！”“大人，你听见了吗？我家狗子说他没偷吃啊！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啊，狗子是不会对我撒谎的！”听见儿子的哭号，林家嫂子像是又清醒了，连忙替儿子和庙祝辩解。

　　庙祝冷哼了一声：“他说没偷，那我说偷了呢？这里不少人都看见，小狗子一个人从神庙里溜出来，那之后供果就少了一个，除了他，还有谁？就是他偷吃的！”

　　“是，是，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

　　听庙祝这么说，旁观的不少青年汉子纷纷出言证明自己看见小狗子偷吃供果了。

　　“听听，听听，你听听，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总不能大家都说谎吧？”庙祝眼见这么多人都支持他，笑容更形得意，瞥向一直喃喃着“我儿子没偷吃”的林家嫂子的目光透着一种施舍式的高高在上，“林家嫂子，不是我不给你求情，我也很为难的，这样吧，你别说我不给你们母子时间，你现在就领小狗子回家去吧，明日正午，准时过来。你可要知道，这种荣耀可不是谁家都能有的，你该高兴才是啊！”说完，领着那两名壮汉拂袖而去。

　　“娘————”小狗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紧紧抱住了母亲。

　　林家嫂子抚着儿子的小脸，仔细地看着他，凄凄地笑了两声，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撑地，踉跄起身：“走，跟娘回家。”

　　随着林家嫂子离开，其余人也渐渐散去。“唉……作孽啊……”一名老人摇着头，叹息着就欲离开，哪想身后有人唤住了他，“这位老伯，请留步。”

　　老人眯着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人，黑衣青年风神如玉，身边的小孩粉雕玉琢，看衣着气质就知不是凡人，心头不由提了几分警惕：“有事吗？”

　　“这位老伯，我只是想问问，刚才那位……是什么人，她的儿子又犯了什么错？”老人看看出言询问的男孩子，又看看旁边默不作声的青年，戒心消去不少：“两位，是外乡人吧？”“恩，我和我大哥今天才到这儿。”“那就难怪了……”老人叹了一声，“说起这林家嫂子，可是这镇上最贤惠的女人。她男人死得早，留下老爹老娘还有个孩子，全指她养。当初啊，林老爹在儿子死的时候，就提出过要她改嫁，但她不肯，这些年，把林老爹林老太当亲爹娘一般照顾。”

　　“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比起三圣母……哪吒甩甩头，不去想那些，转而又问，“那她儿子是怎么回事？”“唉，那么多的事情全压在一个女人身上，难免疏了对儿子的管教。但是小狗子是一个很孝顺、很懂事的孩子，除了偶尔会向镇上的人讨一块甜点……诶，那算什么讨呢，只是小孩子眼巴巴的看着，大家不忍心，就给他点儿吃的尝尝罢了。这次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唉……”老人说着摇了摇头。

　　杨戬和哪吒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都是想到，一个向来很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会偷吃供果？联想到小狗子刚才的哭声，这其中只怕是另有隐情。

　　“那，老伯，明日正午……是怎么回事？”哪吒又问出最后一个疑问。老人的神情变了变：“这个……”“怎么？不能说吗？”“唉……这件事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也是镇上公开的秘密了。”老人又是一声长叹。“公开？秘密？”哪吒眯起眼，更好奇了，公开的秘密还叫秘密吗？

　　“我们这个小镇上的百姓都是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的，生活虽然算不上富足，可也称得起衣食无忧。但我们宁静的生活在三年前被……打破了。最初，大家都不是很信服他，结果险些给整个镇子招来了灭顶之灾。”老人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十分苦涩。不消他明说，杨戬和哪吒也知道是因为现在供在神庙里那位，也没有细究是怎样的灾难，只是道：“后来呢？”“后来，现在的庙祝就站了出来，声称是得到了大仙的指引，要全镇百姓出钱盖了这座神庙，并献祭品，请求大仙保佑，风调雨顺。”

　　要这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妖保佑风调雨顺？哪吒差点没笑出声来，他要是能保佑风调雨顺，还要龙王干什么？“那后来呢？他保佑你们了吗？”

　　“起初，大家都抱着破财消灾的心思，出钱盖了这座神庙，并按时挨户献上祭品，也无非就是果子和鸡鸭一类，虽然很心疼，可也不是不能承受。刚开始的几个月，也都还好，可就在大家都放下心来的时候，有一户人家没能按时交上贡品，大仙发怒，整个镇子都遭殃了。”说到这儿，老人的神色黯了黯，眼底隐隐还有些惶恐，似乎又想起了那段日子。“大家伙害怕了，跑去神庙，问要怎样大仙才能息怒，庙祝说……说……”

　　“他说什么？”

　　“庙祝说，大仙要那家的闺女去做陪驾童子。”“什么？！”“唉……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啊，可为了全镇的百姓，就是再不舍，也只能把孩子送去了。那之后，再没人见过那个女娃。明日正午，就是要把小狗子也送去大仙身边陪驾。”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

　　“什么大仙，我呸！”哪吒听到这里再压不住满腔怒火，“小爷我就没听说过哪路神仙会吃童男童女！”什么陪驾，说得好听，还不是被那妖精给吃了！“娃娃，娃娃，可不敢这么说啊！”老人吓了一跳，就想捂住哪吒的嘴，“大仙法力高强，他会听到的！”心头苦涩，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那大仙根本就不是神仙，可知道又如何呢？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拿什么和大仙对抗呢？

　　“他听到又怎样？小爷我还不怕他听不见呢！说说怎么了，小爷今天不光说，我还要把他这破庙砸了！”心头火气大盛，哪吒手中红光一现，火尖枪紧握在手，哪吒转头就想把那破庙给砸了。“哪吒，”杨戬拉住他，“别冲动！”“杨戬大哥！难道要我们眼看着这妖怪作恶吗？”哪吒气愤道。杨戬摇摇头：“正事要紧。”“杨戬大哥！”哪吒不敢相信杨戬听了这么多居然还能无动于衷地离开，险险跳脚，可转念一想杨戬如今没了情魄有这反应也属正常，便又冷静下来，一顿死缠烂打，总算缠得杨戬同意再留一个晚上，看看明天的“祭祀”到底是怎么回事。松了口气，转向已经看呆了的老人，哪吒灿笑道：“老丈，明日，烦劳引路了。”

　　老人闻言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得热泪盈眶：“不劳烦不劳烦……你们才是仙人吧？有救了有救了，我们有救了……”“老伯……”哪吒正想再和老人打听一下那个“大仙”的事情，忽然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高似一声的惊叫，其间还有一个女人癫狂的笑声。

　　杨戬三人本能地循声望去，只见远处有一衣着破烂的女子披头散发飞奔而来，她的左手上还拎着一个小男孩，右手上则拿着一把还在滴血的菜刀，一路跑，一路笑，笑声绝望而疯狂：“大人，您看啊，我儿子没有偷吃啊……我儿子没有偷吃供果啊！”

　　不是刚才领着小狗子回家的林家嫂子又是谁？只是小狗子竟是被开膛破腹，已经惨死了！

　　人影渐近，林家嫂子一身血迹，小狗子亦是一身鲜血，一路奔来，染出一条血路。林家嫂子一路拖着儿子就这样从哪吒面前跑过，冲到神庙门口，将小狗子丢在地上，自己则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满是鲜血的手在地上捶出一个个的血印子，不知道那是她的血还是她儿子的血：“大人啊，您出来看看啊，我儿子没有偷吃供果啊……”

　　哪吒呆呆地看着仰躺在地上，大睁着一双眼睛的小狗子，目光扫过他那张写满不可置信的脸，沾满血迹的衣服，还有……衣服下被剖开的肚子，那猩红的颜色深深触动了哪吒的心，身体抑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单是哪吒，在场的又有哪一个人不因这幕而震撼呢？或许……只除了杨戬。

　　“作孽啊……”一路尾随来的镇民们看着疯癫了的林家嫂子，纷纷摇头叹息。而之前曾为庙祝出言作证的青年汉子中有一半悄然消失了，另一半则涨红了脸，嚷嚷着要庙祝出来还林家嫂子一个公道。

　　包括杨戬和哪吒，谁也没想到这女子竟这般烈性，不惜剖开亲生儿子的肚子，来证明儿子没有偷吃供果。可这样的证明又有什么意义呢？逝者难追，就算还狗子一个清白，他也不知道了。

　　“杨戬大哥……”哪吒下意识地靠紧杨戬，“如果……如果刚才我们跟过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哪吒，这并不能怪你，我们谁也不知道……”杨戬摇头道，“虽然我们不能阻止，但是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杨戬大哥你是说……”哪吒眼睛一亮。

　　“此事稍后再说，眼下的问题是……”杨戬眸光投注在神庙里的泥像上，“这个祸首如何解决。”“哼！还有什么好说，杀了就是！”哪吒杀气凛冽，握着火尖枪就想动手，却再一次被杨戬拉住，“我们什么都不清楚，怎么能贸然行事？你怎知那妖怪是独身一人？你我不能久留在此，若是你我走了，那妖怪的友朋前来报仇，你教这镇上的百姓怎么办？”“我……”哪吒语塞，被杨戬这么一说，他才恍然自己刚才的做法非但不能帮助这镇上的人，反而会害了他们。“那杨戬大哥你说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