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29、此去凡尘几多愁

　　天外，依旧是那一片无际混沌。

　　无日，无月，无星；无悲，无喜，无怒；无风，无雨，无露；无花，无草，无生。时光辗转了千万年，不管外界变幻了几个纪元，这里，都还是这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无论三界是如何的沧桑变幻，又或是众生的种种悲欢离合，都无法影响到这里。这片混沌里有的，只是亘古不变的昏然与寂寞。

　　这就是众生所谓的“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从盘古大神开天至今，各族不知多少大能苦苦追寻一个圣果，昔时老祖于紫霄宫讲道，这片混沌又引来了多少贪婪与渴求的目光？可这些大神通者又有几人知道，这样的超脱，不要也罢！

　　位于紫霄宫后的娲皇宫。

　　衣着朴素的男子负手而立，隐抑着悲悯的目光透过这无边的混沌，遥望着浮世众生的喜乐悲欢，感受着隐藏在那片太平盛世下的蠢蠢欲动。不知头上的青天早已在他们不觉间被层层阴霾笼罩的众生，依旧为各自的柴米油盐而忙碌着，可是他呢？他能够置之不理，视而不见吗？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有人缓步走至他身边停下，随后柔和的女声在耳畔响起：“王兄。”

　　伏羲收回投向下界的目光，闭了闭眼，侧首望去，见女娲虽神色如常，眼底却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疲惫，当下便猜到龙神怕是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也不明言，只是语调平和的问道：“他……可是有话托你转告我？”

　　女娲嘴角微微上扬，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苦涩，只听她用惯常的柔和声音慢慢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兄。”轻叹了一声，她一字一句的将龙逆天的话悉数道来，整个过程伏羲没有多嘴一句，专心致志地听完了女娲的转述。抬眼看了看女娲的神情，伏羲面沉如水，只是眉间拢上一抹轻愁，片刻又舒缓下来，淡声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个脾气……”还是那样的，看他不顺眼……

　　“王兄……”女娲颇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伏羲倒是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淡笑道：“这么久的日子，我早已习惯了。若是他哪日看到我有个好模样，我才要奇怪。倒是王妹你……”扬眸看了一眼神色微黯的女娲，伏羲眸光微澜，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道，“现在这样也不错，这个结果，已然比我预想中的要好很多了。”前往昆仑时，他就已经预想了最坏的结果。既走了这步棋，又怎不知其中的凶险？可他仍旧去了。只因已别无选择。

　　“王兄……”女娲望着伏羲，眸色复杂。是啊，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变，他也没有变，那变的是谁？错的，又是谁？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王妹，你后悔吗？”伏羲深深地望进女娲眼底。

　　你后悔吗？这一声犹如晨钟暮鼓，女娲心神巨震。“后悔？我后悔吗？”一路走过来，她从来都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是不想？还是……不敢？

　　伏羲不知何时已然转身徐徐步向宫殿深处，蓦然，身后传来女娲幽幽的声音：“那你呢？王兄，你恨我吗？”

　　伏羲脚下一顿，停了下来，身形未动，背对着女娲，良久，终只是默默轻叹了一声，几不可闻。

　　女娲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混沌之中，唇边，不知不觉也是逸出了一声叹息。一步错，步步错，落得今时今日的局面，她又能怪谁呢？

　　杨戬和哪吒是阐教三代弟子中最晚下山的两个人，额……还有一只犬。哮天犬，此刻正安逸地呆在杨戬的怀里。

　　本来么，他们两个就因为敖春的事耽搁了一会儿，总算是告一段落，打定主意先去东海走一遭，太乙又拽着哪吒的衣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搞得好像哪吒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念得哪吒一张小脸再一次皱成了包子，好说歹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让太乙放人的哪吒一把拉住杨戬架起风火轮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金光洞，接着就要加把劲儿一鼓作气冲下山去，而这时候，杨戬不干了。

　　“杨戬大哥？！”哪吒错愕地停下风火轮，不解地看着把衣袖从他手里解救出来的杨戬正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子上的褶皱，然后，往回走……等等，往回走？！风火轮一转，哪吒双臂一张，拦在他身前，“杨戬大哥，你干什么去？”

　　杨戬眉峰微拢，瞧着哪吒的举动，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仍赖在自己怀里的小黑团，好笑道：“当然是把它交给师伯照顾了，难不成你打算就让我一路抱着它去往封印之地吗？”

　　哪吒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嘴里念叨着：“反正它也不沉，抱着也没什么么……”转念又想到杨戬还在这儿，忙改口道，“那……杨戬大哥，我陪你回来？”

　　杨戬瞥他一眼，拒绝了他的提议：“不用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省的那个爱徒心切的师伯又拖着哪吒舍不得他走。哪吒乐得如此，赶紧点头应了。

　　杨戬果然是说话算话，去去就回，哪吒站在原地等了没一会儿，就看见杨戬的身影又从金光洞里走了出来，只是……跟在杨戬大哥身后那个跌跌撞撞的小黑团是怎么回事？

　　“杨戬大哥。”哪吒迎上前，探头看了看距杨戬还有五六步远的小黑团，转头回来，忍不住道，“杨戬大哥你这一趟好像白跑了啊。”不理会哪吒的挪揄，杨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哪吒怔愣时，他冷淡的声音从前头飘了过来：“还不走？”啊？哪吒眨眨眼，有些搞不懂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走了没几步，哪吒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哮天犬好像也明白自己要被留在这里，四条小腿更努力地往杨戬的方向追去，原本就跑得跌跌撞撞的，这下子速度一快，更是踉跄，几次栽倒，又费力地爬起来，更努力地想要追上再不回头的主人。

　　杨戬好像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步履虽慢，却坚定，哮天犬努力的追，可怎么也缩小不了那五六步的距离，它好像明白了什么，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杨戬的背影，两只前爪慢慢曲起，他趴了下来，黑亮的眼中似乎有不明的晶莹在滚动，口中“呜呜”地呜咽了两声。

　　“哮天犬！”

　　哪吒浑身一震，眼前忽然不再是昆仑山，而是一间又小又破的黑屋，哮天犬被囚在袋中困兽般悲伤的呜咽与耳边的声响瞬间重合了起来，他猛地转头去唤杨戬：“杨戬大哥！”

　　杨戬此时竟也停了下来，背对着哪吒和哮天犬，不出声，也不动，不知是在想什么。方才还在伤心的哮天犬一见杨戬不走了，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快速跑到杨戬身边，小心翼翼地咬住杨戬一片衣角，轻轻地扯了扯，然后松开口，趴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杨戬，尾巴还在不停地摇。

　　杨戬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它黑亮的眼睛，那里，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哪吒这时候也走到杨戬身边，扯着杨戬的衣袖：“杨戬大哥，你就带上它吧，你瞧哮天犬多可怜……”低头瞅了瞅小可怜样的哮天犬，哪吒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不了……你不爱抱的话，就由我来好了。”

　　杨戬扬睫斜了哪吒一眼，复又低下头看了眼还在摇尾的哮天犬，无声地叹了口气，弯下身把哮天犬又抱在怀里，然后又再度叹了一声，转身，当先行去：“走吧！咱们该下山了。”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娲皇别苑内。

　　女娲未成圣时曾于此修行，后来因造人之莫大功德得成圣果后搬去了混沌的娲皇宫，这别苑就封闭了起来。直到若干年前，女娲收了杨莲为入室弟子，遂将别苑划与了她修行，更拨了几个人手过来随她一起修行。

　　这说是一起修行，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女娲娘娘派过来照应一下自己这个小弟子的。女娲原本也三不五时就要来看一回的，但最近两百年却是来得少了。

　　当然，神仙的素质自是比凡人强上许多的，不会出现恶仆欺主这种狗血事情。是故女娲虽然不过来了，别苑一干仙婢依旧对杨莲礼敬有加，最起码当着杨莲的面时是这样的，背地里是否有议论杨莲失宠就不清楚了。

　　匆匆的脚步在看到那抹纤影时缓了下来，明知她看不见，她还是作了一礼，才轻声唤道：“莲姑娘。”在偏殿没有找到人，青瑛就猜到这位主子准是又跑到瀑布这里发呆来了。

　　那抹纤影动也没动，青瑛也不奇怪，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但语调还是那般轻柔：“莲姑娘。”连唤了两声，那人终于有反应了：“是青瑛啊，有什么事吗？”少女本应清脆如银铃的嗓音居然有些沙哑。

　　“娘娘唤您去娲皇宫。”

　　“是么……”杨莲微微牵起嘴角，苍白的面容因这抹笑靥生动了不少，美眸中闪动着欣喜，却莫名的让人觉得有些哀伤，“师父她……终于肯见我了么……”“莲姑娘……”青瑛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

　　也不知莲姑娘这是怎么了，自从那次走火入魔差点丧命后，就一反曾经的俏皮爱笑的性格，整日里除了修炼就是站瀑布这儿发呆，一年到头也没几句话，整整五十年，她一直是这么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莲姑娘一贯温和，又没甚心机，对大家也都不错，这回出事，别苑内不少姐妹都很忧心，还有人跑去禀告了娘娘，但奇怪的是娘娘听说唯一的弟子出事，居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就将人打发回来了。而事后莲姑娘多次求见娘娘，亦未获准许，这般种种更让别苑上下惊疑不定。好在大家也都不是那无心薄情之人，顾念着往日的情分，也不曾轻慢了莲姑娘。

　　“我没事。师父传唤，咱们这便走吧。”杨莲说着就要去娲皇宫，却被青瑛拦下了，“莲姑娘，您不去梳洗一下吗？”说是梳洗，实则是暗暗提醒杨莲去换一身衣服。那日后，莲姑娘不单是性格变得沉默寡言了，就连在衣物上的喜好都变了，往日最喜欢的鹅黄色也不爱了，或者说有颜色的衣服姑娘她都不喜欢了，整日里除了黑便是白，头饰什么的也不戴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看上去一点生气都没有。任诸姐妹拦了再拦，劝了再劝，姑娘她就是心硬如铁，最后大家也只好放弃了。平日里莲姑娘那般折腾她也就不多嘴了，可今日不同啊，去拜见娘娘，哪能再那么打扮，万一惹了娘娘不悦，就不好了。

　　很想说师父不会在意这些，可……杨莲侧头看了看青瑛隐藏着关切的脸庞，暗叹了一声：“好吧，我去梳洗。”这些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

　　语罢，杨莲转身回房。这次传唤，应该就是师父要她去相助二哥吧？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很不成人样，仔细梳洗一下也好，不然二哥见了，会心疼的。

　　青瑛看着她的背影，也是一声暗叹。时隔五十年，也不知娘娘这次传唤莲姑娘是为了什么，希望，是好事吧。

　　“师父。”再次见到师父，杨莲竟是意外的平静。她以为自己会一见到师父就扑上去要师父告知二哥的下落，又或者痛哭流涕地感谢师父让她回来有重头来过的机会，再不然就是求着师父快些让她出去寻找二哥。可是，这些都没有，她很平静。

　　平静地来到娲皇宫，平静地等候师父传唤，平静地拜见师父，平静地……起身，默不作声地任师父打量，等师父开口。是的，她很平静，这样的平静让她自己都很意外，很震惊。是真的平静下来了吗？或许吧！刚回来时的大悲大喜，急着想找到二哥的迫切，每一次请求师父传召的期盼和每一次未能如愿的失望，现在想来都已经很遥远了。五十年，已足够让她思考许多，也足够让她冷静下来了。

　　看着这个唯一的弟子，看着她面上的平静神色，女娲也很意外。无论杨莲来了后是伏地痛哭还是苦苦哀求，她都不会意外，唯独眼下这种情况，是女娲也没有料到的。目中微澜，一场大变，真的让她成熟了吗？

　　殿中忽有柔和的青光乍现，宝莲灯打着旋出现在杨莲面前。

　　“五十年来，我不见你，是因为时候未到。如今，时机已经到了，也该放你入世了。多余的话，为师也不说了，想必你心中也是有数的。莲儿，他现在正需要你，去吧，带上宝莲灯，去找他吧。”女娲缓缓启口，语声一如杨莲记忆中的悲悯。

　　颤颤的伸出手，在宝莲灯前停顿半刻，方狠狠握住它，宝莲灯光华一炽，转瞬又收敛了起来。和曾经发生过的一样，杨莲，获得了宝莲灯的认可。“是，师父！”收起宝莲灯，杨莲转身出得门去。

　　身后传来女娲悠悠的声音，遥遥听着，就和当年她回来时一般无二：“……不要被眼睛看到的表象蒙蔽……莲儿，记住为师和你说过的话……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杨莲摸着宝莲灯，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灭神阵中的一幕幕，紧握了握，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师父，我会记住的！这一次，我绝不会……”抬眼望着云海下方的无边山河，心情激荡不已，二哥，莲儿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