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重来》轩辕凌天

28、血脉亲情怎轻断

　　一番争论，到得最后，饶是哪吒满心不甘也还是败在太乙连环不绝的口水轰炸下，不得不点头应下太乙的要求：“好了——，师父，”哪吒哭丧着小脸，祈求似的看着太乙，“我真的了解了真的知道了，我答应您绝对不去寻那老泥鳅的晦气还不成吗？我保证乖乖和杨戬大哥下山，绝不惹祸！”顿了顿，又重重加了一句，“真的！！”只求您不要再念我了。

　　太乙定定地看着就差立誓以明志的哪吒，师徒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哪吒，瞧着哪吒眼珠滴溜溜乱转的样子，他就知道，哪吒压根就没放弃自己去取龙血的念头！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太乙打算再好好和哪吒剖析一下厉害关系，哪知才刚张嘴，还没等他说什么，哪吒已然脸上变色，丢下一句“我去取龙角”就一溜烟儿的跑出去了。

　　“诶，哪吒……”太乙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叹息，我的好徒弟啊，你当这里的龙族真是好惹的吗？

　　转向静立一旁的杨戬，太乙苦笑道：“我这宝贝徒弟，都怪我把他宠坏了，瞧瞧，没个轻重。”杨戬轻笑道：“师伯不必太过介怀，哪吒真情真性，您该高兴才是。”“唉……”太乙只是摇头叹息，然后道，“既然哪吒去取龙角了，我这里也不能闲着，师侄你先休憩一下，我去处理下那条小龙，等哪吒回来，你告诉他不必心急，在此等待便可。”见杨戬颔首表示会转告哪吒，太乙这才将龙八收进一个不知名的法宝里，之后转身出了洞府。

　　偌大的洞府里只剩了杨戬一个人，抱着哮天犬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身后水潺潺，杨戬微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膝上沉睡着的哮天犬，俊美的面容半隐在阴影中，黑黝黝的眸子不知何时已褪去了色彩，曾在哪吒等人面前显露过的情绪完全隐没了下去，呈现出绝然的黑色，看不出任何内容的眸子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更显得幽远深邃。他似乎已陷入了沉思，思绪不知不觉飘得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洞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杨戬蓦然自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起身看向门口，很快太乙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的视线内。“师伯。”杨戬上前道。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就在听到脚步声的刹那，因神游天外而自然流露出的漠然瞬间沉淀下去，先前的色彩亦迅速取代那宛如无底深渊般的黑。现在的他看在太乙眼里，一切都很正常。

　　“嗯，”太乙颔首，绕过杨戬到桌边，喝了碗茶，润了润嗓子，才道，“哪吒中间没有回来过吗？”杨戬未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太乙无奈地摇头道：“这孩子，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不过是去取个龙角，用得着这么久吗？还是又想起什么了？杨戬倒是不赞同太乙的看法：“哪吒不是那种不分事情轻重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或许吧，”太乙不置可否，拿出一些药来，“不管他，师侄，来，我先看看你的伤。”“劳烦师伯了。”杨戬看太乙真人的架势，就知道拒绝也没用，当下也懒得多说，自去解开衣襟，露出上半身。

　　杨戬左肩上的伤口本来已经结痂，可是和九婴那一战，杨戬一心想把九婴留下，招招都是搏命之势，剧烈的动作把旧创再度撕裂开来，比原先的伤口还要更长更深了几分。再加上当时没有马上止血，大量鲜血浸染了杨戬的衣服，衣服和伤口已经粘连到了一起，此刻受到拉扯，伤口马上又有血液流了出来，是以当杨戬解开衣服的时候，呈现在太乙眼前的左肩一片血肉模糊。活像是被人砍了七八刀。

　　太乙眉头一皱，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杨戬，瞧着他面上平静如常，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这瞧来触目惊心的伤口是在别人的身上一般，当下便是一声长叹，一边为他清理干掉的血痂，一边数落：“师伯早就和你说过，半月内不准和人动手，你看看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听话呢！”孩子？他？杨戬挑挑眉，复又理智地选择了默不作声。只听得太乙哼了声，又道，“瞧你的样子，是不是不服气啊？是不是想着‘又不是我想和人动手的，别人都欺到头上了，我总不能打不还手吧？’怎么着？莫不是我这个做师伯的还说不得你了？你说说你，又不是在别的地方，居然还是在昆仑……我说师侄啊，你实在是应该庆幸你的师父我的师弟现如今不在山中，这要是被他瞧见了……啧啧……”杨戬侧着头，盯着那只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擦拭周围血迹的手，听着师伯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蓦然，他抬起头，黝黑的眸子对上太乙的：“师伯，我师父他去哪儿了？”太乙失笑：“还当你能忍着一直不问呢，别担心，玉鼎师弟他好得很，好得很啊……”声调渐低，不知想到了什么，太乙的神情竟也有些低落，片刻，又打起精神，语锋一转，颇为意味深长：“此番下山，万事小心。”

　　“恩？”杨戬一凛，看向太乙，慢慢道，“师伯此话，杨戬不明白。”

　　“……”太乙这时却又低下头去，像是在专心处理着杨戬肩上的伤口，只是嘴唇开阖间，嗫喏了许久，方又对上杨戬的目光，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寓意不明的长叹，“天煞出世在即，你们此次入世……师侄啊，你可知，师伯我最担心的不是哪吒，而是你啊！”

　　最放心不下他？杨戬望着太乙似有挣扎之色隐抑的眸底，依稀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神色不动，他轻声开口：“师伯是说……”量天尺？

　　太乙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忽然问了一句与之前毫不相干的话：“当日盛会上，你也都看见了，觉得怎样？”这么问着，手上亦是不停，说话间已为杨戬把伤口处理得妥妥当当。

　　“盛会……”杨戬敛眸，覆去一抹深思，“当日的情形自是历历在目，却不知师伯的意思是……？”“历历在目便好！”太乙重重咬了咬“历历在目”四字，“师伯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这天煞，可还指着你们这些晚辈呢。凡事多思量，记得……万事小心！小心啊————”最后一句端的是语重心长，这已经是太乙第三次提起小心，杨戬微微眯起黑眸，隐隐觉得，太乙口中的危险与他想得似乎……并不一样。正想询问，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戬大哥！师父！”哪吒驾着风火轮一阵风似的飚了进来。

　　把疑问都按捺进心底，杨戬循声望去，眼尖地看到哪吒手里空无一物，问道：“怎么？没找到？”哪吒懊恼道：“我把那山谷里面一寸寸地找了个遍，就差把山谷整个儿翻过来了，也没有看到那对儿折下来的龙角。真是奇了怪了，那地方就那么大，怎么可能会找不见？”不解地挠了挠头，哪吒转向太乙，“诶，师父，敖春呢？”

　　“我送他去另外一个地方了。当时你也是在场的，若是连你都不知道，问他也是没用的。这没有龙角可不好办，你再想想，是不是被什么人偷着带走了？”

　　“不会啊，当时没有人动啊，老龙王他是先于我们离开的，那时候……”哪吒仔细想了想，肯定地道，“那时还是在的。不信师父你可以问杨戬大哥……诶，杨戬大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一直未做声的杨戬闻言并没有马上回答哪吒的问题，而是转向太乙真人：“师伯，不知敖春的伤要在多长时间内救治才能够恢复如初？”“一年！怎么，师侄你已经知道那对儿龙角在哪儿了？”

　　杨戬眸光淡淡，说出的话亦是不咸不淡：“哪吒，恐怕我们要先去东海走一遭了。”

　　“东海？！”

　　“父王，大哥，你们回来了！”东海龙宫，几个等在水晶宫门口的龙子龙女一看到敖辰的身影，立刻就迎了上来。

　　敖广脸黑得堪比锅底，看见儿女们上前来问话也不回应，径自越过他们往里走，这时，一个身着红衣脸色颇为苍白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敖辰看到她，连忙快走了几步，扶住了她：“四妹你怎么出来了？”“大哥……”敖红轻唤了一声，声音有些无力，藉着敖辰的搀扶堪堪站稳了身体，就迫不及待地看向他身后，没有看到想看的那个人，身体登时一晃，“四妹！”敖辰吓了一跳，赶紧扶稳她。

　　敖红拽着他的衣襟，惨白着一张脸，紧紧地盯着他道：“大哥，三哥呢？”“他……”敖辰还没想好怎么说，那边敖广的咆哮已经响了起来：“什么三哥？你们没有三哥！以后不许你们提那个孽子！他已经死了！”“什么？！”等在门口的一干龙子龙女大惊，眼巴巴地看着敖广大袖带风地消失在视线里，一个个都赶紧围上了敖辰，“大哥，三哥死了？怎么回事？”“是啊，大哥，本来不是说只是幽禁吗？为什么三哥会死啊？”“好了！！！”敖辰本来心情就很糟糕了，被弟妹们这么一追问，想起昆仑山上那一幕，心里更是不好受，忍不住吼了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就去问父王，别来问我！”见他们都噤声了，平了平心绪，语气缓了下来，对敖红柔声道，“四妹，哥先扶你回去休息，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说着不理会一众被他吓到的兄弟姐妹，就要扶敖红回去。

　　哪知敖红脚下生根一般动也不动，定定地看着他，眼角已有泪：“大哥你不告诉我事情真相，我不会回去。三哥他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他……”敖辰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只觉得事情纷乱不知无绪从何说起，心烦意乱下又一次吼道，“你们哪个多嘴多舌，叫四公主知道这些？”他这个妹妹打小身子骨就不太好，怎么查也查不出毛病，只能说是从胎里带来的，因此大家一向对她更多几分疼爱，况且他这个妹妹一贯都是所有弟、妹中最为让人放心的，这就更不能不让人喜欢她。前些时候，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又大病一场，而病好后脸色竟反倒比病时更加苍白，整日里神情恍惚，动不动就出神了，任谁都看得出她有了心事，可问又问不出，实在不能不叫人担心。这不，敖丙出事后，敖辰走时再三叮嘱一定要瞒着她，这皆因平日里敖丙与这个妹妹最为亲近，敖辰实在是怕敖红知道后经不住打击再病倒了。可现在居然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让四妹知道了，这叫敖辰如何不恼？

　　“大太子，小的们实在冤枉啊。”听敖辰这么说，宫里的虾兵蟹将蚌女当即跪倒一片。“大哥，你别怪他们，没有人和我说什么，是我自己听到的。”敖红摇着头，目光紧锁着敖辰，“大哥，告诉我真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有传言说三哥堕入了魔道？为什么父王会说三哥死了？难道是你们……”“不！我没杀他！”敖辰脱口而出。“不是你？”敖红的脸色更白了，“难道……是父王？”敖辰摇头：“也不是父王。”“大哥，告诉我！”“唉……”敖辰见瞒不过去了，也只好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

　　“原来……是真的……”敖红听了神情更恍惚了几分，“原来他还活着……原来他真的入魔了……”

　　敖辰叹息了声：“或许真的只是原来。”“大哥，你是说……”和敖红一般被敖辰的讲述震住了的一众人中闻听此言，忽然有人回过神来，急切地追问道。“我是说……现在想来，或许哪吒的话是真的。”“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敖红惨笑出声，“三哥已经回不了头了。”本以为你还在，疏不料等着我的仍旧是别离。这样也好吧，生离总好过死别，就算你真的变成了蛟，起码你也还活着，也还是……我的三哥。

　　旁边人的眼睛也都黯淡下来，是啊，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回不来了，也不可能回来了。想到这儿，不由得又都叹息了一声，一个个不住唏嘘，摇着头离开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敖辰看了看敖红，欲言又止：“四妹，我扶你回去吧。”敖红似乎万念俱灰，对敖辰的话毫无反应，敖辰默默叹了口气，扶着敖红回去。进房间后，扶了敖红躺好，敖辰坐在床头，看着妹妹怔怔地看着床顶，空洞无物的眼睛，沉思片刻后，出言屏退左右。

　　房门从外面被轻轻关上，屋子里空有夜明珠的照耀，此刻竟显得无比昏暗。敖辰的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打破了敖红的思绪：“四妹，你想他回来了？”敖红凄然一笑：“他还可能回来吗？”“当然可以！”敖辰斩钉截铁道，反手间，掌心已多了二物。敖红的目光怔怔然转过去：“这是……三哥的龙角？”出现在敖辰掌中的，可不正是哪吒在昆仑遍寻无获的龙角。却不知是敖辰什么时候收起来的。

　　敖辰慢慢摸着这对儿角，昆仑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仿佛又看到那个人温热的鲜血，溅在雪上，染出朵朵刺眼的红：“是，这就是三弟的角……”忍不住一声轻叹出口，“我实在没有想到，三弟会那般决绝……”他入了魔道，他为生灵计，要幽禁他于东海，难道错了吗？说到底，他只是想保全他的性命，他只是想带他回来而已啊！

　　“大哥……”敖红看着这个人隐在珠光中忽明忽暗的面容，听着他幽幽的的叹息，恍然间这个身影与烙在记忆深处的另一个身影重合，她能说，他们错了吗？“大哥，”他低下头，看见妹妹紧紧握着他的手，紧紧的，似乎想把她的力量传递给他，他听见她用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他，“大哥，你没错！”

　　敖辰回握了握妹妹的手，晒然一笑，是啊，他没错，因为他不仅仅是敖丙的哥哥。“我还是，东海的大太子。”他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然后，轻轻掰开妹妹的手，将那对儿角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又将她的手慢慢合上，最后牢牢地握住。“大哥，你这是……”迎着妹妹诧异不解的眸光，敖辰一字一顿道：“虽然，我不知道三弟他是怎么和哪吒化敌为友，但是看哪吒的表现，三弟在他身边必然不会有事。四妹，待你身子养好了，就去找他吧！咱们东海没有办法救三弟，可是阐教，未必就不行！”

　　“大哥……”敖红眼圈微微泛红，看着敖辰，不能成言。相比下，敖辰倒是洒脱多了，没有那副小儿女态，自顾为敖红盖好被子，起身笑道：“好了，不说了，你好好歇着，大哥无能，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说着，转身往外走去，到得门口，又停了下来，迟疑良久，方语气低沉道，“……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把他找回来……父王那里，交给我！”毕竟，他们是兄弟……

　　不等敖红回答，敖辰遂快步离开。室内重又恢复寂静，敖红却觉得心头涨得满满的。拇指摩挲着掌中的龙角，过得许久，她将龙角小心地藏起，纤手不自觉地摸上了另一手的手腕，那里，有一条无形之索，把她和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三哥……哪吒……玉鼎真人……阐教……”轻细的声音在室内回旋，破碎的词语断不成句，语意难辨，一声声，一句句，到得最后，所有的词句都变成了两个字，“……真君……真君……真……君……”

　　渐渐的，声音愈发低沉，终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