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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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拉板车的男子汉
从闽清县城出城，有一段的道路是和铁轨齐平的，道路两旁的房屋都还在，一层、两层的木板房，与屋顶交接的是低矮的电线，电线上缠着看不分明的铁丝，每隔十几米就垂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路灯来，就是这些东西构成了马进良眼中天空的样子，混合着车轱辘在松软的泥土地上碾过的声音和车后暖水瓶的铝制把手敲打瓶身的响声，他们这样的一群人，走在闽清往北再转弯南下的路上。家家都在携老小逃难的时节，骡马都是稀罕物，大路上能见的情形是每家的男丁拉着一个一米见宽的板车，拖着两个五岁小人一样高的轮胎，车的最尾端用尼龙绳系着被褥，被褥上再垫上一卷草席，衣服、锅碗、暖水瓶这样的小物件用一个袋子整齐扎起交由家里的女人把好。一路南来，家家的女人们先是扶着水瓶坐在板车上，而后也下地来走，和男人们一起推车、爬坡。整条路上，就是这样长长短短的板车，望不到首尾地在闽清通往南平的大路上留下一道灰茫茫的辙印，一路到天边，看到的全是男人们汗涔涔的脑勺和骨板隆起的脊背。
马进良觉得福州的天空这一段日子以来都是阴沉沉的，他的阿爹留在了送别的火车站，如今他就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丁，用少年尚还未发育齐全的肩膀将阿妈和家业全部驼在背上。固定板车的麻绳两根手指那么粗，绕过少年的肩背和一侧的脖颈子，活生生勒出一层细密的白皮红点子。阿妈心疼他，也下车来走路，但是那么高的车轮，她一个女人家又要看顾东西，是掌不好的。马进良咬着牙让她不要担心，眼睛里，流露出男子汉一般的固执和轻狂。突然，肩膀上的麻绳松了一下，身后沉沉下坠好像永无止尽的分量也轻了些许，马进良挥开遮挡眉睫的汗水，在板车爬坡的当口看见了隔壁赵家的那个瘦小个子。
“你来做什么！”
马进良低着脑袋，粗声粗气地吼他说，
“快滚回去！”
那黑乎乎的，平日里马进良一抬起脚，就恨不得一溜烟躲回娘亲屁股后面的瘦小个子，此时却浑不怕他似的，一面将一根麻绳狠命绷在背上学马进良的样子前倾着身子走路，一面抬头不服气一样说，
“就不回去！他们说是男人都要帮忙拉车的，我也是男人，我也要拉！”
“你这个臭小子皮痒了不是！”
马进良骂，车身在土坡上摇摇晃晃，马进良一个发力，好不容易将轮胎稳在土里，腾出一只手来就要打他，谁知拿眼睛瞪他的那小个子忽然就一边死命往前拖绳子一边嚎啕地哭了。
“阿爸留在车站里，阿妈一个人，呜呜呜呜，阿妈一个人拉不动车子，阿妈说家里的东西都在车上，不拖车子带着我走就要饿肚子”
马进良抬起的手还举在半空，眼看着眼前这少年人的眼泪和着鼻涕顺着胸前挂着的绳子滚下，落进浅褐色的泥地里，想起他家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连追着弹珠子后面跑的时候，看上去也那样瘦那样小，便又缓缓将手放下，改了口气和他说，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帮你阿妈，来我这里凑什么热闹”
瘦小个擦了一把鼻子，说，
“我有什么用，我们家的车，现在是雨哥哥在帮我们拉的”
他？
马进良恍了一会的神，想起雨化田那清瘦的脖颈和胸前扣得整整齐齐的一排衣服扣子。
他怎么能拉得动车？
身边的赵家小子接着说，
“雨哥哥说他吃了你的肉丝面，要帮大家也出一份力。现在雨哥哥在帮我阿妈，我就代雨哥哥来帮你。”
马进良的背被紧实的绳索勒得一片火辣辣的疼，此时心里却轰鸣了一下，当真想开口这样骂，
“一个比一个的逞能！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他心里有火，和身边的赵家小子一道使力，车子还真的爬上了破开始走了。左手边的小人一张脸用力用得绷起，在他身旁发出少年稚嫩的吼叫，马进良喘着气，明白过来那一天他们头碰着头在碗里舀汤喝的时候，雨化田原是比他还要清楚那一碗面的意义。
马进良一直很想回头去找雨化田的那一辆车，却始终被高高隆起的车板挡住视线，除了那灰蒙蒙的天空和乌云，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离难的车队终于到了南平，拖着车的马进良，也终于到了这个要和火车铁轨，和他阿爹的命运分叉的地方。当晚休息的时候，马进良坐在墙根听见雨化田叫，
“小通子，过来上药”
看见仍然是一身粗布衣服的雨化田，和阿嬷还有小通的妈坐在一处，帮小通脱下外衣，露出瘦弱嶙峋的身子骨，往上搽药油。看见这情形，马进良刚上过药的脖颈也条件反射一样的麻痛起来，他站起来，走过聚集的人群和烧火的噼啪声，在阿嬷的大惊小怪声里抓住了雨化田的一只手臂，然后扯开他系得整整齐齐的前两排扣子，果然在那个地方看见了一排细小的，针刺下去似的，一条小蛇一样蜿蜒红肿的印子。
“大少爷发什么病！”
马进良这样骂他，将药油也搽在手上替他抹伤处，雨化田倒没有生气，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拍拍赵通的屁股催他快把衣服穿好，转过来和马进良说，
“阿嬷年纪大了，我不能丢她一个人走路，白天里她做赵家的车，我出一份力。乱世里，不更应该是这互相扶持的理？”
马进良没有理他，感觉到他确实是痛，下手也轻了一些。
“等我再长壮一些，到时候把你阿嬷，还有小通子，都放到车子后面拉着走到厦门去。”
“进良”
些微的暮色和火光里，雨化田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现在是马家唯一的男人了，是不是？”
马进良想插话，被雨化田抢了过去，
“你已经是很好的一个男子汉了”雨化田说，
“我想，我爸爸他，他虽然不在这里，一定也希望看到我变成进良这个样子的男子汉。”
“你爸爸到底是什么人？”
马进良当天这样问他，得到的，是雨化田一对水井般沉沉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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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