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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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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围炉边的诗
从南平市离开的时候,马进良站在小小的关口回头北望,昨日里还闪烁着张狂义气的那一双眼睛,只有在与那青黑色的铁轨渐行渐远的时候,才还原为一股怯意和不安,还原为紧紧牵着母亲衣裙不放的小心翼翼的不舍,那种十六岁的少年本该有的样子。马进良想起以前学字的时候学过的一首诗,好像自己是在一千两百多年前那个唐朝诗人的船上,两岸的千万重山随水排开,身后是家乡隔着一整座的白帝城,阿爹在城台上与他们招手,他回头,却只看见缭绕的烟云,和阿爹苍老远去的背影。
这一路的狼狈迁徙,马进良其实自己都不大记得清楚是怎么回事,背后固定板车的那几个地方长出了和手心的老茧一样坚硬结实的皮肉,就连板车上原本那些实实在在的分量最后也在日与夜的颠簸和麻木里变得虚无,好像只是在身后拖下的长长的一条尾巴,像是披覆在脊背上的长久的沉痛的一个梦境,跟着你的脚步和磨破的布鞋,合着那些锅碗瓢盆的哐当唱一首流落的楚歌,歌词兜兜转转,最后总会连到一个地方,那就是台湾。
他们这样一路走过沙县和永安,经过一个叫连城的地方,雨化田揉着自己酸胀麻木的肩膀念了一首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最后到达龙岩市的时候,马进良惊奇的发现,原本瘦小得好像一推就散架似的赵通,居然还长高了那么一点。
晚上,他们坐在一堆明亮的小火边除下外衣,彼此按摩涩痛的肩膀,马进良知道,这个时候就是雨化田给小通子上课的时候。其实就连马进良也是突然发现小通子开始会识好多字,那一天,他们停车在路边找东西吃,从闽清走出来已经快一个月了,时局越来越艰难,他们已经不再烧水煮饭,阿妈给他盛来的是一碗香灰一样的炒米粉,赵通被那些干巴巴的粉末呛到了气管喷了一口在马进良身上,背后挨了他一个巴掌。马进良就开他的玩笑,说这南方不下大雪,要是在咱们北方,山里面的大雪场,捻一撮吃进嘴里都是甜的,你就吃一口米粉吃一口雪,当是喝汤。赵通苦着一张脸,突然唱歌似的在吃吃笑着的马进良跟前大声背起一首诗,
“不问群花是怎样请红雀欢呼着繁星开了,不问月光是怎样敲着我的窗,不问风和野火是怎样向远夜唱起歌……不是要写诗,是要写一部革命史。”
马进良觉得这是一首很怪的诗,韵脚和格式与他以前学的全不一样,诗里面的字他都认识,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赵通跟他说这首诗叫《憎恨》,马进良捧着碗,不知道诗里讲的红雀、繁星还有月光和憎恨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是结尾处的革命二字听得他胆颤心惊,他想这首诗说不定写的就是他们目下的场景,写的是他们被阻隔在烽火连城之外大雪掩埋的家乡,但他又觉得这首诗写得不很吉利,革命、战争、就和子弹还有刺刀一样,在马进良以及很多人的眼里代表着血与痛,伤与离别。他敲了敲赵通的碗沿吓唬他再不赶紧吃就给他拿去倒掉,之后,就知道了他跟着雨化田学认字的事情。
每当这个时候,雨化田的两只手顶着马进良酸痛的肩窝,替他将挤压变形的筋肉骨头慢慢的按松,挪回原位,一边还要腾出一份心思来听赵通背诵昨天教过他的诗书,背不下去的时候再提点他两三个字替他接上,然后,就会由坐着的马进良代劳,举起一只手在赵通的鼻子上用力刮一下当做惩罚。马进良的两只手都带着粗粝的茧,每次都刮得赵通捂着脸嗷嗷地喊疼。
起先,马进良总是听雨化田念起一首诗,
“大街上,警察推销着一个国家的命运……呼吸在战争下面的中国人民,有多少个愉快,有多少个凄惶?”
而后赵通的阿妈就会把小通子搂过去替他整理身上的衣服,打断雨化田的背诵。马进良知道,她虽然听不懂句子里的全部意思,但是警察、国家、和战争这些字眼警醒了这样一个在逃难队伍中拉扯着孤儿的寡母,让她本能的想要去保护自己的孩子,远离那些可能招来灾祸的语句和发言。雨化田每一次都是很礼貌的笑笑,低下身子替马进良穿好衣服,将小通子叫回身边换了学堂里先生那样一板一眼的口气教他念那一首赵通学了很多遍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赵通就跟着他念,夜半里,小小少年带着点尖利的童音在人群中漾开很远,马进良每一次都能听见,那些裹紧棉被背对火光依墙根睡下的人们,总是能在听见这两句诗的时候发出声不易察觉的鼻息和啜泣。然而雨化田的脸上,总是那一副认真的神情,间或在赵通背错了哪一个段落的时候皱一下眉头。这样迷离但是难忘的场景,始终停留在马进良的记忆里,无论之后怎样的炮火轰鸣颠覆人间,他总是没能将这样的夜晚从脑袋里移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