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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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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最后一碗肉丝面
开饭的时候,阿爹捧着碗表情凝重的对全家人说,
“解放军就要过江了……”
马进良衔着筷子盯着锅子中心的那一瓢饭,阿妈摸了一把脸,拿过勺子给他盛到了碗里,马进良的耳边传来阿爹很长的一声叹息。
“看来不能全寄希望在福州了……”
阿爹突然说,
“明天你们就走,我留下!”
然后是阿妈紧接着说,
“还是我留下”
马进良嘴里含着饭粒,忽然很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自己的双亲,他知道长江是一条很大很宽的河,这样的冬天,还是水流急的不会结冰。他想他从长江边下船往福州来的时候还在武昌吃过一碗干拌面,就是路边用小挑子挑来卖的,满满一碗褐红色的花生芝麻香。他不知道解放军是什么样子,但是解放军也是兵,过江吃饭,说不定也会遇到那些大雪天冒白气的挑子,马进良想象着那些挎枪的兵一人捧一只碗站在长江边的样子,觉得闽清的天气有些沉有些阴,不太明白爹妈脸上的那些愁绪,究竟是在掩盖些什么东西。
阿爹说,
“你一个女人家家留下来顶什么用,我留下来等车票,你和隔壁家瑛姑徐嫂她们一起,带着孩子往南走,兴许能在厦门等到政府的船。”
“那你怎么办?”
“买到了车票我就去追你们,要是解放军来了我就顺着铁轨跑,咱们总能在台湾遇见。”
阿妈放下了碗筷,看着马进良说,
“你不在,只留下我们娘俩儿……南方那么大,我可真不敢想。”
“阿良又不是小孩子”
马进良的阿爹嗔怪说,继而看向自家已经一把个头的小子。逃出来的时候他在兜里踹上的还是一大把的弹珠画片,而现在,手臂上的肌肉已经若隐若现,剃得极端的寸头下面是晒得黑乎乎,汗津津的额头。
“阿良,你记住,现在你和阿爹,咱家唯一的两个男丁不能绑在一起共同命运。如今时局不好,外面到处都在抓兵,阿爹和你选两条不一样的路走,是为了尽量保全,照顾好你阿妈,这样才对得起马家的列祖列宗,知道吗?”
马进良盯着阿爹脸上刀刻似的皱纹,木然地点头,嘴边,还黏着一粒凉掉的白饭。
第二天一起床的时候,马进良就闻见了空气里的面粉和酱油香,女人们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面条和猪肉,切成的细细的晶亮的肉丝,往中间的大锅子里倒上煮好的开水,今天是一行人出发的日子,左右连起来的十几户人家都围着一个炉灶,马进良知道,以后他们就要走上往南的路,别了家里的顶梁柱彼此相依为命,这是要吃大锅饭,是吃来送行的。马进良找到老是跟着他屁股后面捡弹珠珠子的那个瘦小个,冷不丁把自己那一捧用网兜扎得好好的玻璃珠全塞进了他的手里,那些珠子中间嵌着红红绿绿的颜料,每一个缺损的破口都被手指摩挲得圆润,每一个都是一场少年心性里,没有硝烟但自豪非凡的胜利。马进良对他说,我已经大了,不需要这些。
彼时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还不懂什么是民生大义,他没有见过山河破碎,只知道眼前要父母分离,而在十六岁这样的年纪,他已经是家中的一个男人,必须要照顾好他的阿妈,再也不打玻璃珠了。而后,他就想起了昨日在月台牵过手的雨化田。
转过人头攒动的棚子,转过烧火分饭的煤炉,马进良果真看见那身粗布衣服的少年,在几排斑驳的木头长椅后面扶着一个佝偻的老人,往她手里塞过去一碗煮好的清汤面,
“阿嬷……好了好了,爸爸不是说了不让你叫我少爷了吗?快吃吧,有我在。这火车站等不到,我们跟着人流一起走,总是能走到厦门和叔伯他们会合的。”
“喂!”
马进良叫了他一声,也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怀里捂着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我阿妈煮的,过来一起吃啊!”
雨化田看了他一眼,在他身边坐下,笑他说,
“这碗可是肉丝面,是阿姨们煮给男人吃的,你怎么把你爸那份抢来了。”
马进良不服气的说,
“这可是我阿妈给我盛的,从今以后,我也是马家的男人了”
谁知雨化田摇摇头,看着马进良手中的面碗说,
“当值乱世,此去经年,妻离子散,再见又是何日。归期渐远渐无期,这里面的愁滋味你不会懂。你吃吧,我可不吃。”
马进良于是自己抓了筷子问他,
“你的父母他们呢?”
“都在北方”
雨化田这样答他,两只手肘压着自己的膝盖,侧过头来表情清淡的看着他,又说了一遍,
“吃啊,不吃可冷了”
“我们一起吃”
马进良说,
“你一个人,你和你阿嬷又跟着我们走,你看看她们,咱们都是男人,就该吃了这碗面什么事都担起来。”
马进良从兜子又抓了一只勺子,在裤子上蹭了蹭,塞到雨化田手里,
“我比你大,所以是男人但还是要听我的。还有隔壁那几个臭小子,你记住了,你比他们大,以后路上要是他们不听话你就照他们的屁股和肚子踹,不用客气。”
雨化田笑了,凑过和马进良一起在一碗热气腾腾的碗上方你一勺我一筷地挑面条出来吃,马进良和他隔得很近,透过雾气都能看到他轮廓很好看的耳朵,和他吸溜面条的时候上下滑动的喉结。那时他还不知道,生命经历过愁苦动荡大离乱,最后的最后仍然让你惊心动魄无以忘怀的,往往都是这种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