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春花秋月事》子楚口牛

20、玉人

　　沉香亭中，明烛高照，宾朋满座。五间大屋子打通了，摆了七八桌酒宴，这时也慢慢地摆上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大门敞开着，能看见满院盛开的牡丹和牡丹丛中搭好的戏台子，这时还没开戏，外面只在灯笼的照耀下微微有些光亮，一阵阵清风吹过，能听见花叶沙沙的响声，闻到那一股幽香，已是令人心旷神怡。

　　卫之若进了厅堂，先去拜见老祖宗，不想老祖宗身边围了一群不知道哪家的贵妇，一个个珠围翠绕，脂香扑鼻，见了卫之若，纷纷笑道：“这就是五小姐了，果然生的可爱，快来叫我们看看。”于是不管卫之若喜不喜欢，这个过来抱一下，那个掐一把，倒把她弄得满头黑线。

　　好容易挤到老太太身前，老祖宗拉着她的手道：“哪里玩儿去了？看你这脸上风吹的，必是又胡闹去了。”卫之若傻笑几声，老祖宗指着一桌道：“本来留你在我这里，但几个孩子都在那边，你们小孩子说说笑笑，能玩到一处去，只怕跟着我老太婆倒觉得气闷，你去那边坐吧。”

　　卫之若一扫，果然见几个女孩子都坐在一桌上，卫家的是从三小姐卫之淇开始，卫之荇和卫之棠也在，另外就是几个没见过的小姐，杨肜正坐在桌子边，笑着向她招手。卫之若笑着点头，正要过去，那边有人端了水牌子，请老祖宗点戏。

　　老祖宗笑道：“若丫头点一出，喜欢哪个？”卫之若哪里懂，只看着名字点了一出似乎是神仙的戏，就回了席上。

　　席上已经坐了好几个女孩子，见卫之若来了，都互相见礼，作了介绍，除了卫家三个和杨肜她们三姐妹之外，其他的也都是宛城有面子的人家的女儿。一个是宛城知府的女儿萧凝，一个是宛城另一名门侯家的女儿侯明湘，她与杨肜是两姨的表姐妹，另一个却是一个举人的女儿，陆中慧。那陆中慧家世普通，父亲陆阜本是白身，出自寒门，也不似卫府这样富裕，按理说不能与几家相交，但卫大老爷与陆阜是文友，交情不错，因此上两家也有交往，这次寿宴，陆家也前来拜寿。

　　卫之若原本要挨着卫家姐妹坐，杨肜却是拉过她，笑道：“咱们坐在一处好不好？”卫之若本来也不喜欢坐在卫之荇身边，，顺水推舟坐了过去。

　　杨肜等她坐下，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没说，只拉着她表姐侯明湘介绍给卫之若，不过侯明湘已经十三岁，倒是没法和她们太亲近，不过聊上几句完了，转头又去和卫之淇说话。倒是陆中慧，和杨肜同年，比卫之若大上一岁，能一起玩耍。

　　过了一会儿，酒宴开始，虽然是女眷，但敬酒应酬，也闹了个沸反盈天，只有这边桌子上，都是小孩子，没那么吵闹，再者桌子上也不曾放酒，放了杏仁茶和梅子汤两样。这边主位起身敬酒，众人喝了一杯之后，就开始吃东西。卫之若向来是吃货，自是等不得，虽没有横扫千军，也是有条不紊，定点清除。

　　正吃着，卫之馥回来，坐在卫之淇边上，神色有些恍惚，卫之若借着灯光，只见她头顶上细细密密一层的汗珠，不由得暗自吃惊，四月份虽已到了初夏，但天气并不热，怎么她流了这许多汗来？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这时侯明湘笑道：“怎么来晚了？你这个大东道不来，我们吃着都没意思，不必说，先罚你吃一杯。”说着端了一杯茶。原来刚才侯明湘进来，就是由卫之馥接待的，两人虽没什么大交情，也算相识，侯明湘倒开起玩笑来。

　　卫之馥闻言一惊，慌忙道：“好、好，我喝一杯。”端起茶水，胡乱仰头一饮而尽，差点呛住，明明是甜的杏仁茶，她喝起来到如同苦酒一般。

　　侯明湘没发现她的不对，仍旧笑道：“怎么不见你们二姑娘？”

　　卫之馥闻言更慌了，嗫嚅了一下，有些结巴的道：“她……她那里有事……”正说着，却听侯明湘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可见背后不能说人，这不是来了。”

　　只见卫之皖摇摇晃晃走了过来，脸色白的发青，眼睛里的焦距也有些散了，走到桌在边上，和卫之馥对视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卫之馥脸色也刷的白了，手指一晃，险些把一杯茶倒在桌子上。

　　卫之若更加疑惑，心中转了一个念头，突然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一番对话来，记得卫之皖要去找二姨娘要钱，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然则就算没要到钱，也不至于如此吧？

　　然而卫之皖毕竟不是卫之馥，虽然一时恍惚，面上却是调整过来，端起一杯茶，笑道：“论理我们是东道，该当过来陪酒的，只是今日实在忙碌，怠慢了几位了，咱们都是宛城差不多的姐妹，该当多多亲近才是，今天既认识了，往后怕见面机会多呢，因忙着，我就不一个个敬酒了，这一杯算我敬你们大家的，来——”说着端起一满杯，笑道，“大伙儿一起喝一杯可好？”

　　众少女都端了杯子，互相碰了一碰，卫之若与杨肜碰了，旁边卫之荇越过了卫之若，也去找杨肜，杨肜一怔，脸刷的一下沉下来，端起杯子躲开她，一饮而尽。这一下把卫之荇落在一边，她脸色难看下来，抿了抿嘴唇，瞥了杨肜一眼，眼中闪过与当日盯着卫之若相仿的光芒，一言不发的坐了下来。

　　卫之若不由一怔，坐下之后，不由低声问道：“你怎么了，突然甩脸子。”杨肜可不是卫之荇，她是大家族出来的，家教最好，不会像卫之荇一般，有什么喜怒都上脸，就是心中讨厌，大面上还要过得去的，尤其是这样大庭广众的场面，更不会随意叫人下不来台。

　　杨肜哼了一声，咬着耳朵道：“之若，你姐姐是个大坏蛋，今后你不要理她，看见她一定绕着她走。”

　　卫之若“哦”了一声，暗道：我早知道了，嘴上却说：“你怎么知道？”

　　杨肜顿了一顿，道：“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但是若不告诉你，将来你要被她害了，那怎么办？我告诉你，今天我看见了……”

　　话说到一半，只听一人笑道：“我来迟了，老姐姐不会怪我吧。”

　　全场本来闹吵吵的，混作一团，偏偏这个声音虽不高亢，却是尖利，竟穿过了众人的喧哗声，一下子扎进所有人耳朵里。四周围都是一静，众人都转过头去，看谁有这样大的胆子，竟然敢做这样惊乍之语。

　　只见一个穿绸裹缎的老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姗姗的走了进来，那老太太年纪可是不小，满头雪白的银丝，但面色红润，身子富态，比消瘦的卫府老祖宗看着更加像个老寿星。她身后跟着丫头婆子一大串，一个个打扮的都不凡，端着手巾香炉，折扇盥盆，排场极大，只有一个身着蓝色褂子的少妇，打扮的甚是寒素，低眉顺眼，容貌却是出挑，一手牵着一个不过四五岁的男孩。

　　一时周围人都静了下来，老太太脸色登时变了，道：“你竟然也来了？”

　　那老太太笑道：“我自然是要来给老姐姐拜寿。今日这样好的日子，倘若不来，倒亏了我们几十年的姐妹情分了。”说着走了过去。

　　卫之若没见过这老太太，看气氛不对，问杨肜道：“这是谁？”

　　杨肜摇摇头，道：“不认识，是你们府上的亲戚吧？”

　　卫之若摇头，卫家本来在延州，到了卫大老爷这一代才迁来宛城，不过十年光景，别说宗族亲眷，就是姻亲都没有，哪里冒出一个相交几十年的老太太？何况听她们的口气，这“情分”也不是真“情分”，说不准还有一份恩怨在里头。

　　想到这里，卫之若心下又添厌恶，好好地又冒出这些事来，这老太太明显不是好来的，老祖宗难得热闹一回，过个安心的寿辰就这么难？她捅了捅卫之馥，问道：“大姐姐，你知道她是谁么？”

　　然而这一句问话却没有得到回答，卫之若转头一看，只见卫之馥表情都凝固了，一双眼直勾勾的盯过去，似乎焦距都散了，看着格外唬人。

　　卫之若心下也一惊，莫非这老太太来头特别大？再一看，却发现不对，卫之馥盯着的哪里是那老太太，分明是她身后的妇人，还有那个男孩儿。

　　卫之若心中一动，随即想到了刚才的事——一个美貌但寒酸的少妇，牵着一个小男孩儿，莫不是那个……

　　突然，卫之淇道：“我知道了，原来是她，难怪敢闹到咱们家来。那是晋城朱家的老太太。”

　　卫之若转过头，奇道：“你认识？”

　　卫之淇抿了抿嘴，道：“我只有一次听姨娘说过，老祖宗的性子，虽然万事不让人，却有一个人也要让三分。就是这个老太太。”

　　卫之若问道：“哦，她与老太太有什么渊源？”

　　卫之淇一仰头，又露出惯有的轻蔑神情，道：“谁知道呢，朱家是晋城的大世家，他们老爷与老太爷同为延州官长，似乎还在我们老太爷之上，要说老太太之间的矛盾，多半还是从老爷的官面上来的。哼哼，无非是俗事罢了——世人万般苦恼，都是因为看不开的缘故，倘若早看开了，俗尘之间本无事，也就了了。”

　　卫之若囧了一下，暗自道：你不是道家么，怎么又搞上佛家的那一套？

　　这时那朱老太太已经来到老祖宗那一席，越过其他人坐了最上头，笑道：“怎么着，十多年不见了，你的性子到收敛了怎么不和老姐姐说说话。老姐姐在家想煞你了。只想着，十几年间你必然已经老封君一般，如今这么一看……”她目光在各个席面上一转，道，“怎么儿子媳妇不在？我那里别说寿宴，就是往日也是三四个儿女在膝前，孙儿辈的我都不叫他们来了，实在是人多，闹得慌。只是你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争气不争气，还在其次，怎么不多尽孝心？人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卫家这样好的家风，怎么这样的日子也还不在，可白费了你这福寿双全了。”

　　老祖宗嘴角耷拉下来，手里捻着一串手串，半响沉默不语，卫之若见过老太太的口齿，本以为她会针锋相对，说出一番抢白，没想到隔了许久，长叹才道：“你是来拜寿的？是来说嘴的？”

　　那朱老太太笑道：“我是来给你添福添寿的。来，先把我的寿礼给抬进来。”底下人早就备好了，小丫头并刚才那个美貌少妇捧着五六个朱匣子，一起摆上来，打开来一阵珠光宝气，卫之若随看不清楚，但只看那明晃晃的光芒，就知道必是值钱的宝物。

　　老祖宗眼角一扫，道：“我道你为了什么来，原来是给我看些树皮石头。”

　　那朱老太太道：“这些都是小物件，凭他什么奇珍异宝，南海的珍珠，波斯的猫眼，天竺的火钻，渥南国的翡翠，难道你就没见过么？真正好的东西就在眼前，你怎么看不见？”说着往一个方向一指。

　　老祖宗跟着看过去，只见一个蓝衣妇人捧着一尊白玉净瓶，不过多看了一眼，道：“这有什么？这羊脂玉虽然确是和田的籽料，但工却匠气了，可惜了材料。”

　　那朱老太太笑道：“玉件儿你见过的确实多，玉人你见过几个？来，孙氏，还不领着小孙儿拜见他亲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