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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幽苑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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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随后的气愤很是沉闷,正宫宴还是在即定的礼仪程序中圆满结束。至于个中的小插曲,对旁人来说也无关紧要。若论起来,此次宴中最大的亮点还是娜仁托娅,引人入胜的琴音是她别于众福晋的优势,而这一次也被运用到了极致。如果没有中间言语不慎而引发的尴尬,她的表现也堪称完美。
不过,很明显的是,哲哲并没有通过此宴达到预定的目的,人算不如天算,她是得再费些神了。
第二日,早朝之后,皇太极总觉心中有股郁结之气难以消散,便出了金銮殿半作散心地径直往文馆处去。
金国文馆原称书房,于天聪三年创立,皇太极分文人为两班执掌,巴克什达海主译明朝古书,巴克什库尔缠记本朝来往文移及得失事迹,又各谴四人副之。
皆因皇太极乐观古来典籍,姑分命文人,翻译记注,欲以历代帝王得失为鉴,并记己之得失。
进至文馆,皇太极不令传通传,自个儿走进屋内,上下环顾,只见值班大臣正奋笔疾书,而馆里头皆堆放满各类书籍,分门别类安插有序。
巴克什库尔缠等人见驾立即掷开笔来,欲行参拜礼。只见皇太极蓦然抬手制止道
:“朕不过随便看看,众亲家各行其职不必多礼。”
巴克什库尔缠桌前堆放书纸最多,皇太极皱眉问道:“亲家修的是何书?如此多而繁杂?”
巴克什库尔缠起身恭禀:“臣负责记注皇上所行事宜。”
皇太极点头道:“史臣记事系国家兴衰、民生休戚,善可以为法,恶可以为戒。”
“不过”皇太极笑言道:“既是本朝,朕自然不宜观看,当敬而远之。”
说毕,又转身往书库里头走去。
巴克什达海等人随在其后,献上一本《武经》道:这是臣等新译书典《武经》,请皇上过目。”
皇太极饶有兴致地接过书来,不禁驻足细看了几页,脸色有些阴晴不定,颇有感触地道:“观古史所载,将帅必体恤士卒。哪像我国的额附顾三台……”
他的声调由平缓转有愤概之意:“我军与敌交锋,有战死的士卒,他竟用绳系其足把他们拖曳而回。堂堂主将如此轻蔑士卒,怎么可能寄望我八旗士兵为国以死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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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苑
从昨夜里开始盛京就开始下起了小雪,直到今儿早晨天亮尽后才放了晴。园子里已铺上薄薄的一层白晶,阳光照射过来园子里都被映得亮堂堂的。
海兰珠早早地就起了,夜里听得一宿落雪声几乎未能入睡,及至早上也无困意,索性就起了。
外来女眷没有特指也不必遵循晨昏定省之规,因此倒也落得清闲,用过早膳后也无事可做,便望着那古琴发呆,贴身的人因总见她如此也不觉奇怪,劝也是劝过的,每每她都以笑回之,过后依然照行不误。到如今却成了一种默契,只要时间不是太长,都任她行止,静心之后自会无事。
正坐着,海兰珠忽瞧见窗外恍惚有两个人影,看样子正在争论着什么。
她打帘子出外一瞧,方见着原来是毓莉娅和苏霁站在廊子边上,旁边置有一烧制的小炉子,瓷锅内已滚滚作响。
海兰珠又走近了些,指指那锅又瞧着她两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苏霁颇不满地瞪了瞪毓莉娅道:“回格格,西沁姑娘不知何时染了风寒,今儿发热得厉害,按宫里头的规矩是应回了东宫福晋,然后暂且隔离的。奴婢原想着先回了大福晋再请示下,哪想到毓姑娘硬是不让奴婢去,又不知在哪儿弄得个炉子熬起了药,说是让西沁姑娘喝了就好。您倒评评理且不说规矩,这病能这么瞎治吗?”
毓莉娅倒站在一旁垂着头,一言不发,也不为自己申辩半句,只不住地扯揉着衣襟,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
海兰珠略想了会,正色道:“苏姑娘,毓莉娅这丫头年纪轻又确实不知道这儿的规矩,不当之处你多包涵。还烦你去禀报大福晋,问问能不能观察会儿,我身体很好倒是不怕染上的。”
苏霁倒有些讪讪地:“格格太客气了,奴婢去就是了。”又行了礼,也便出了后苑往中宫方向去了。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有些忿然之色,嘴里嘟嚷着:“您的身子倒是好,又不见得宫里福晋们个个都是好的,传上了她们又怎么担得起?”
待她走后,毓莉娅仰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海兰珠,乞求道:
“格格,咱们来一块来,走也当一块走,千万别抛下了西沁姐姐才是!”
海兰珠抽出手帕为她拭泪道:“自然始终是一块的了。只是你记住,宫里的规矩得守,再不可自作主张的行事了。”
片刻,海兰珠微微笑着对她努努嘴:“先把你这药端给西沁喝了罢。等到大福晋派人来瞧再抓药又是大半日的事了。”
毓莉娅方破啼为笑,急忙唤来随行的嬷嬷盛了药先端走,又自己去收拾炉子。
“哎……”海兰珠却阻道:“这小炉就且放这儿,还派得上用场。”
毓莉娅侧过头不解地:“格格要做什么呢?”
海兰珠笑而不语,转过身来,只道:“先看了你西沁姐姐再说。”
西沁染上风寒也不是偶然,从科尔沁到盛京赶路的个把月,不说女眷单是吴克善等壮年男子也有些吃不消。到了盛京,海兰珠身边虽也有几个可使唤的人,但西沁却是最细心又最贴心的,海兰珠的起居事宜大大小小她没有不操心的。如此操累加上水土不服,宴上又上宫门处站了好些时候,因此一病就轻不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正是这样。
丫头们住的地方也不尽相同,如西沁毓莉娅等贴身侍婢则排在五间屋最西的一间,也便随时使唤。苏霁本是临时从中宫拨来的,自回原来的地住,单白日在这边应话。其余的包括宫中谴的丫头同住在后头一排低一阶的宫房内。
宫里头这种上敞下敛,呈倒梯形的高木底鞋虽令女子行走时身姿端正娆美,可最不便的是一旦行走发出的声响也大。海兰珠头一次细看了看脚上的鞋,翘起那不点而红的小嘴,埋怨道:“还是咱们蒙古的鞋穿着利索。”只得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挪地进到西沁屋里。
屋内有两个朱漆方桌,上头只搁着些香炉。床头有乌木的低凳,铺着棕毯。
床上挂彩绸帐帏,面上罩着整的嫩牙绿的缎子。西沁正躺在里头,发出沉沉的呼吸声,看样子是睡着了。
李嬷嬷从后边绕出来,正看到海兰珠,便上前悄声道:“格格,姑娘刚喝了药很快就睡沉了,您就别为她操心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海兰珠摆摆手将她领至门口,忧急地问:“嬷嬷,到底病状怎样?”
李嬷嬷很是老成地:“看来该是寒症不错,姑娘起病急昨儿还只是咳嗽来着,今儿竟头晕目眩起不来了。一直打寒颤,叫浑身酸痛。”
“可是舌苔薄白?”海兰珠复问“若是那就是寒症无疑了。”
李嬷嬷点头道:“正是呢。因此奴婢才和毓姑娘商量着去熬了姜汤。等会醒了再用咱们科尔沁的土法子试试,若是好的快到明日也差不多了。”
“恩”海兰珠愁色仍位完全舒展,探头朝里又望了望,嘱咐道:“那就劳烦嬷嬷多费些心了。等会儿太医开了药,也照服用,若是要发汗被子不够就到我屋里拿。”
复又出来,还见毓莉娅侧身坐在栏上,两手托着脸呆呆地看着地上。还很清楚地看得见她嘴里吐出的气,形成缭腾的白雾丝丝地绕旋而上。
海兰珠不忍扰她,站了好一会,才到她跟前推她道:“大冷天的,怎么只干坐着?你若是再染了风寒,我可真是顾不过来了。”
说着,海兰珠神色慌乱地瞧了瞧四周,见着四下无人,略俯下身子伏在她耳边道:
“你去找些米、时下的菜叶、百合片、枸杞、胡萝卜。如果有砂锅也最好拿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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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菜粥,还记得那些日子否?
人是很容易记忆的,也是很容易忘记的,只是那些曾经的曾经不知还在不在她心中。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去,人们对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
死亡的一切已经腐朽,人们对于这腐朽也有大欢喜,因为借此知道它并不空虚。
十年前,察哈尔的日子,是个迷。
生命在那里亦显得异常微不足道,她只是科尔沁讨好林丹汗的礼物。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原来美丽和聪慧原来并不是上天赐予的幸运。
那个叫林丹汗的男人,至少有一点和塞桑一样,和皇太极也一样,他是整个漠南蒙古察哈尔的统治者。在他的身体中流淌着无比尊贵的血液,他是元朝宗室的后裔,按血统他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嫡系之孙。
至明初元顺帝被逐出中原,延达数世蒙古部落多呈衰落状态,惟独林丹汗有奋然恢复祖业之志,积极进行蒙古各部的统一事业,力图建立统一的蒙古政权。
在他的经营下,察哈尔一度强盛,兵强马壮,没有敢与之对阵的。辽阔的漠南成了察哈尔的一统天下。
然而,林丹汗是不屑于科尔沁这样的小部落,他并没有接受这份“礼物”,而是象征性的命其胞弟娶之。
那年年庆时到了漠南,她洁白光润的脸庞,天真烂漫的笑容,第一眼,就打开了这位大汗的心扉。在年庆上,她的舞姿下,他失态了,持重的他喝得酩酊大醉,可是,他却无法后悔了。
她的新婚夜,新郎却被召至大汗帐营,听着汗王喊了一晚“海兰珠”,这个以“玉”为意命名的女人,这个纯粹如玉的女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使命,只知道能换来科尔沁的安宁。
自此,实质上她过着和所有婢女一样的生活,干着最粗重的活。她的手不再美丽,她的人也不再灵光。
如果不是心中的那一点牵念,也许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的存活。
强度的疲劳中,小疾大病已是家常便饭,死或者是活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她却告诉自己为了某种看不到的希望,必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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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珠盛起一碗清香四溢,泛着红、绿、白三色的粥,过去的一幕幕却闪过眼前。
“喔……”她噙着泪,半晌,递给毓莉娅道:“快给西沁端去吧!”
她站在那儿,愣愣地,又盛起一碗搁在碟盒内,欲要放到屋内。哪知一转身,余光却瞥见仿佛有人站在阶下,待定睛一看心中大惊,只见皇太极一身朝服站在那里,苑门站了一列两黄旗亲军。
海兰珠更是怔住了,欲要行礼,手中又拿着东西,只得半福身道:“给皇上请安。”
皇太极嘴角带着温和的笑,走到廊上忙说道:“不必拘礼!”
毓莉娅闻着动静跑了出来,赶紧地请安,又接过海兰珠手上的东西放至屋内。
“你……住这儿?”皇太极上下打量着这几间房
“回皇上,是的。”海兰珠半垂着头,却忍不住悄看着他侧面的轮廓,事实上她并不惧怕这位看似威严的帝王。
皇太极往里望着有几分想进去瞧瞧的意思,怎奈海兰珠却装作不知,只默然地站在一侧。
见这光景,皇太极的随从正黄旗参领英俄尔岱喝道:“大胆!还不快请皇上进去!”
“不许无理。”皇太极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又对海兰珠笑道:“八旗将士常在外行军作战,说话难免不客气粗鲁些,不要介意。”
海兰珠本是也在斟酌着请皇上进去是否合宫里的规矩,在她看来这也不是寻常小事可任意为之,听得英俄尔岱这么一吼倒很惊了一番,颤颤地回道:
“奴婢知罪,还请皇上进里一坐。”
看她娇喘微微的样子,皇太极又突想到昨日抚弄琴弦的她所奏出的丝丝愁绪,心中顿生怜意,轻声道:“哪有那么多罪可恕,不是说了吗不必拘礼,恩?”
进至屋内,皇太极坐了上座,闻得一股沁人的清幽香,低头一看原是那碟盒内搁着的蔬菜粥,还冒着热气。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意犹未尽地点头道:“这是什么粥,有如此清香的味?”
海兰珠抿嘴笑道:“回皇上,我只称它蔬菜粥,取菜叶、百合片、枸杞、胡萝卜熬制成。熬制时得用温火而慢慢熏炖,各色料的味自会渐出,宫里头条件好,青菜都是用极嫩的叶尖,就更觉得清香味异。”
海兰珠只顾娓娓道来,却不知皇太极的视线早由那粥移到了她身上,他心中更加疑惑: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明明弹得一手好琴却不肯献艺于人前,明明是科尔沁部落的格格却又时时给人一种苦楚感。
“哲哲是怎么说的?”皇太极努力地搜索着他记忆中听过有关于海兰珠的只言片语。“察哈尔灭了以后,新近被吴克善接回了科尔沁。”
他望着她清澈如水又略带忧伤的双眸,情不自禁地:“以后,再不用自己做那些粗活了。”
海兰珠想着突来的这毫不相干的话,一时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再问:
“皇上,您说什么?”
“朕是说……”皇太极竟觉得心中发紧得厉害,只得昂昂头遮掩道:“朕是说,这吴克善是怎么办事的,以后让大福晋说说他多派些人,格格就不用亲自操劳。”
海兰珠慌得直摇头:“皇上误会了,哥哥待我是极好的,人也是够用的。只是海兰珠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事,只是习惯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垂下了头,又悄悄地把手缩到身后。
坐在一旁的皇太极清楚地看到了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眉头突地凝重起来,霍然起身用他那双自信满满而又灼烈的眼对视着她:“不要说习惯,任何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你想要改变。”
“启禀皇上。”英俄尔岱门口单膝跪地急禀道:“索伦部首领巴尔达齐前来朝贡,现已抵达大门,恳请皇上示下。”
皇太极踌躇满志地:“是个好消息,想索伦部五月初才来朝贡,今儿又来了。”
又转过身看了看海兰珠,隐隐有不舍之意,只道:“安心住着吧!”
海兰珠站在原地,望着皇太极离开的背影,听着两黄旗开队的铿锵有力的步伐,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又听到了自己若少女般兴奋有力的心跳声,喃喃念着:
“只要你想要改变。”
“可是,我想要改变吗?”海兰珠沉缓地转过身子,想问自己要一个答案。
2006,11,29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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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一,大门:崇德元年以后更名为大清门,是整个盛京宫的正门。
二,海兰珠的琴艺可参见第四章,另外她当时也半是故意半是确实紧张加上有客观原因。
可以写得太隐晦了,其实自古以来就有观点认为琴乐是以清远古淡为美,所以海兰珠的琴声并不比娜仁托娅差,如果能弹完甚至有可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大多数人都喜欢华丽的东西,因此娜仁托娅的琴声更符合大众审美观。
三,至于诗词会尽量少用的,希望可以改变这种不协调。
四,上一章找了一首古琴版的《梅花三弄》插入,这一章插的是《原来你也在这里》,喜欢听歌看文的大人门耐心等缓冲一下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