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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欲则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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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气候独特所致,小城入夜虽早,但夜色十分清明,迢迢银河自九天倾泻而下,仿佛触手可及。
晚膳时分帝君大人没有下楼,仙仙一人吃得索然无味。饭后承瑾不知去了哪里,一直没回屋。她惦记着帝君大人,又寻思不出理由去打扰,只好无精打采地与聒噪的八宝作伴。
她轻戳它的脑袋:“瞧你今天见到主人的傻样,真没气质!可是,你很快乐吧?只要能见到他,就会很快乐……”
说着说着,不由得托腮陷入沉思,忽而又想起托腮的手曾经被帝君大人握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蜜便慢慢沁入心底。正安然享受着只属于她的小秘密,忽听八宝压着嗓子呱呱学舌:“……路程又不算远,居然走了这么久,害我老早便在每家客栈订好房间,就怕错过你我的救命恩人……啧啧,你怎么又胖了一圈,越来越像街头的芦花母鸡了……传我口谕,凉州军草暂且不动,倘若有人质疑,便说尚未得到皇兄允许,我不能逾越……”
惟妙惟肖的模仿,和承瑾的声音很是接近。
仙仙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没好气地打了八宝一下:“幸亏我没把我的秘密告诉你,漏嘴巴!”
“啊啊,你才是漏嘴巴!”八宝振翅高飞,围着桌子转圈。
仙仙又气又笑,跳起身化作狐狸去扑它,闹得正欢,冷不防门被推开,她堪堪恢复原状,却因收势不及一头撞上来人胸膛。一股干净的皂角香味充盈鼻端,她抬起头,见到浑身热气腾腾的承瑾。
他换了个姿势,亲热地搂住她的肩:“楼下浴堂的热汤很不错,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
仙仙的头摇成拨浪鼓:“好困,是不是该睡觉了?”
承瑾看了看她,笑道:“你别告诉我,你真打算睡觉。”
一墙之隔,白衣男子周身笼罩着一层银光,端坐捏决,运气行完大小周天,方才缓缓睁眼。
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他淡然顿首:“来了。”
未央拣了张椅子落座,张口便问:“你要上贡嘎山?”
离夜起身走下床榻:“还有几日要耽误。”
“哦?”未央拖长了腔调,“何事不能留在紫微宫处理完呢?”
离夜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未央环顾左右,轻咳:“这……原本不关我的事,可你刚下界就取走了穿山甲的精元,招呼也不打一个,未免有点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离夜正色道:“它咎由自取。你身为妖界之首,更需立规执戒,岂能放任小妖们肆意妄为?”
未央不以为然地轻哼:“弱肉强食,我觉得没什么不好。譬如它折在你手上,我也并未打算为它出头。只不过,它向我哭诉时,提起了一件趣事。”他将离夜望定,目光充满探究,“你该知道,迷魂术是根据对方内心所想生出的幻像。它说,它施术之后,变成了一名女子。”
离夜神色如常:“我一时大意。它用障眼法困住了仙仙,我自然惦记着要寻回她,有些操之过急。”
“是吗?”未央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我不过想提醒你,贡嘎山如今是碧姬的地盘。碧姬在堕天之前使用的无弦琴,最大的妙用便是纵魂。她的法力虽远不如你强大,但你的弱点却能教她一眼看破。”
离夜道:“多谢提醒,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
“但愿如此。”未央不达目的不罢休,意味深长道,“无欲则刚的紫微帝君,四千年前便能做到慧剑斩情丝,今朝更不必为情所困自毁道行。更何况,你施舍出的那一点感情,对沉溺其中的人而言,不吝于致命的毒药。你真要对谁好,莫如老死不相往来。”
烛台边缘,橘光如豆。
离夜的视线停在虚空,眸色深沉幽远,映着烛火,却无半点光华。良久,他轻笑自语:“老死不相往来……其绝妙之处,恰在一个死字。而我,却为它所累至今。”
寥寥数语,字字平淡,被如水的夜色晕染开来,竟让人感觉到莫名浓烈的哀伤。
上神的纯正根底,加之千百年的精深修为,离夜的情绪素来起伏不大,莫悲莫喜,然而眼下,却好似冰山裂隙海川冻结,烛火瞬间凝固在空气中,“啪”地轻响,化作粉末。不受控制的念力四处逸散凛冽如刀,擦过未央的脸庞,留下细微的血痕,他亦一动不动。
“我会留下来替你照看她。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轻易现身。”
风过,满室清寂,恍若从未有人到访。
离夜推开窗,窗前庭院在月下泛着泠泠白光,似铺染了一层薄霜。冷露无声,一点点沁入心房,将血液冷却,将心冰封。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多少年、多少个夜晚都这么过了,紫微宫前的孤月,只怕还更令人清醒。只是到后来,习惯了有人陪伴,反而不觉自欺欺人。他自嘲地摇摇头,似乎想赶跑一些不该有的念头,但脑海中依然清晰而固执地浮现出那个女子的笑眼千千,明亮的、温暖的,如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他的胸腔激荡起一股少年的冲动,忽然有些话很想告诉她,或者,只要轻拥她入怀,余下的岁月,纵使天崩地裂,也曾拥有过一刻天荒地老。
他蓦地转身,一抹俏丽的身影却几乎同时出现在视线余光里,与之相伴的,还有在断崖上结识的年轻人。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客栈大门。
白衣风吹,青丝千绪,恍若多年前,似曾相识的一幕,终是错过。
他终究没能开口唤住她。
“来一份暖锅,半斤羊肉削片,半斤牛肉伴葱,鲜鱼丸、冻豆腐、素什锦,手打面……多放点辣椒皮儿。”
承瑾一气说完,由着八宝叽里呱啦的重复,自己拉着仙仙找了张空桌坐下。
仙仙四下打量,这家店面虽简陋,却宾客满堂,每张桌上都放着一只造型别致的小红炉,炉底木炭劈啪作响,烧滚的热汤炖在黄铜锅里,红红的辣椒皮浮在汤面上,随着热气散发出一股奇特香味。食客们夹起切得薄薄的肉片,只放在汤里涮一涮,便直接放进嘴里。
仙仙吸吸鼻子:“这是什么啊?”
“神仙汤。”承瑾笑嘻嘻地回答。
“神-仙-汤?”仙仙险些喷笑,她可从没听说过哪个神仙洞府有熬制过这种汤。
承瑾故意卖关子:“等会你尝尝就知道了。”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暖锅就端了上来。
仙仙迫不及待地给自己舀了一碗,正要品尝,却被承瑾拦下。
“不是这样的吃法。”他拈筷夹了片羊肉放入汤锅,拿汤勺搅了搅,然后递到她嘴边,微笑着看她吃下去,“怎么样?”
仙仙根本无暇说话,只忙着吞咽凉茶。
辣,辣得嘴巴像是着了火,然而,在喝完一大碗凉茶后,舌根又泛起一丝馥郁的甜香,很快就充盈了整个口腔,味蕾跃跃欲试着还想再来一次。
的确是飘然欲仙啊……
仙仙很快掌握了要领,埋头大快朵颐。相比之下,承瑾的吃相要斯文得多,但没过多久仙仙就发现,那家伙杯中装的居然是烈酒。
仙仙忍不住抿了一小口,舌尖立马没了感觉。
承瑾被仙仙的狼狈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直将八宝从肩头震飞。
“小仙女兄弟……”
“仙仙!”
“好,小仙儿。”承瑾从善如流,“很久都没有能让我畅怀痛饮的朋友了,遇见你,实在是我的幸运。”
“其实……也对哦!”仙仙不懂谦虚敷衍,只在心中暗想,要说幸运,遇见帝君大人才真正是你的幸运。凡人要修来几世福泽,才能得见一回上神啊,这家伙,今生少说也会福寿绵绵了。
“你师徒二人云游在外,途中想必见多识广,可曾遇见过什么难以忘怀的趣事?”
仙仙瞧了瞧他,很想说遇见的最大趣事莫过于他和八宝那令人啼笑皆的跳崖,但考虑到对方正在尽地主之谊,便不大好意思去戏弄,于是认真想了一会,不经意间,与帝君大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便涌现出脑海,虽然那并不能称之为趣事,但确实难以忘怀,一路走来,她的眼中,只容得下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
承瑾眼见小兄弟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潮红,坏笑着凑近:“难道说,是遇到了什么妙人?”
仙仙傻呆呆地望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吃好了没?”承瑾面孔微醺,双目却愈发炯炯有神,他拉起仙仙,“走吧,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玲珑绣阁花解语,宛转香茵云衬步。
仙仙踮脚远眺在脚下延伸的一条长街,五步一亭台,十步一楼阁,明渠相连,水榭笙歌。
她好奇地跟在承瑾身后,亦步亦趋,徒生感叹。
唔,承瑾的小日子过得着实滋润,先有让神仙流口水的香锅汤,随后带她来的这个好地方,倒有点像西王母的瑶池,曲水流觞,美人如云,只不过,美人们的衣装都不如仙女姐姐庄重,且都爱与陌生人调笑。
仙仙见承瑾沿途风度翩翩地谢绝了数位女子的邀请,不由掩嘴揶揄:“你接下来该不是要告诉我,此处亦为仙境吧?”
承瑾面露赞许之色:“孺子可教也。此处堪比人间仙境,能令来者极乐忘忧。”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男子。”
仙仙略一推敲,皱眉恍悟:“莫非是……花街柳巷?”
她从月老口中听到过这个地方,月老时常愤懑抱怨,因为花街柳巷的存在,打乱了不少由他亲手牵好的姻缘,虽然红线不断,姻缘无尽,但彼此勉强下去大多也成了一对怨偶,即便有一时糊涂知错即改之例,仙仙仍固执地认为,破碎过的镜子总有裂痕,自然不复当初的圆满,因而常替不知珍惜的红尘男女们扼腕叹息。
如今初到此地,虽然并不如想象中黑暗龌龊,但主观判断过于深刻,乃至于对承瑾都有一些淡淡的失望,原本见他风姿卓然,哪知也与那些蠢钝之人无甚两样。
承瑾将仙仙的异样尽收眼底,了然之余,回以风雅一笑:“君子如莲,出淤泥而不染,何需介怀身处之境。你今日是客,只当是陪我散散心罢。”
仙仙见他言之坦然,不觉释怀几分,又热心道:“你有难处不妨直言,兴许我能帮到你呢。”
承瑾反倒一怔,唇边笑意多少添了些苦涩:“心病自需心药医,旁人从何帮起?”
不等仙仙再问,他朝前方指指:“好地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