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21、灵犀之至

　　红尘万丈，芳菲无尽。
　　仙仙觉得帝君大人的时间好似突然变得充裕起来，他领着她一路逶迤而行：途经粼粼湖畔，赏绵延柳细烟轻。驻足梨花庭院，观雨燕斜穿入梁。路遇六朝古塔，细数石阶苔青。漫步十里长堤，放逐纸鸢漫天。梦里梦外，春深似海，桃李斗艳，海棠红妆。仿若万千繁华，只为成全那一瞬浅笑如水的圆满。仙仙隐隐希望凡尘的岁月再长些，倘若一辈子都这般静好，也再没有别的愿想。
　　然而，落花逐流水，春逝了无痕，他们的目的地陵州，也比预期更早的遥遥在望了。

　　仙仙混迹江湖时日不多，对于大名鼎鼎的陵州却早有耳闻，她甚至觉得，陵州的故事比好些话本子还要精彩。
　　首先，这块地本身很有来历，乃当朝天子赐给第三个儿子的封地，据说还由于面积过大而召来其他儿子的妒忌，且因老三鲜少过问朝政，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才华，所以大家一致认为他根本打理不好这么大的封地，都等着看笑话。但事实胜于雄辩，陵州下属二十三郡，无不吏政清廉景泰民安，就连五谷风雨似乎都要比其他封地调顺些。虽说堵住了悠悠众口，老三却也从不居功，每每问起，便笑称是老天眷顾，久而久之，陵州便成了人们眼中的富饶宝地，不断有富商巨贾举家迁入，为当地的繁华添砖盖瓦。
　　其次，事儿精仙仙一向爱打听奇闻八卦，于是她还知道这位三皇子虽年轻有为，却在一次意外坠马的事故中惨遭毁容，面貌丑不堪言，以致于朝臣千金们一听说要被指婚与他，便纷纷以死相逼，上吊的上吊，抹脖子的抹脖子，闹得老皇帝也没有办法。好在三皇子性情倒也豁达，剩到一定境界，干脆宣布此生不打算娶妻纳妾，且言之凿凿地表明自己其实更加偏好男色，气得老皇帝无语凝噎，索性将其放任自由，而他的诸位兄弟明里暗里也都松了口气，因为没有子嗣后代的人是没有资格参与王位之争的，老三断袖便意味着他们少了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岂不快哉？
　　断袖的丑男人基本上是没有风流韵事好挖的，坊间为三皇子可惜了一阵子，也就将其遗忘在江湖之外了。不过，最近又发生了一件事，使三皇子重新成为八卦榜上的红人。事情源于他领兵与邻国打的一场仗，仗未打出结果，千年铁树却开了花，还是红艳艳的桃花——据说其英武身姿博得邻国公主一见钟情，并爱屋及乌地认定他的不凡相貌非寻常小白脸能比，乃富有男子气概的表征，遂主动提出招赘为驸马。
　　此事令老皇帝十分快意，因邻国乃蛮夷番邦，民风素来彪悍，尤喜劫杀掳掠，中土与之交战多年，着实也打腻歪了，而邻国国主膝下就这一位女儿，模样性情皆属上乘，若将老三招赘为婿，便等同于归附了中土，他日双双继承国主之位，男主外女主内，该是多么一举数得的事情啊。
　　岂料如意算盘在自家翻了船，三皇子一根筋犟到底，宁死不屈，无论是以男才女貌动之以情，还是以国家社稷晓之以理，皆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邻国求婚无果，颜面大跌恼羞成怒，即刻又一轮大举出兵，双方损失均较以往任何一次都惨重，多少好儿郎，白骨把家望。
　　于是，三皇子一夜之间又沦落为民族罪人，遭万众唾骂。

　　听闻这一八卦时，仙仙在喂八宝嗑瓜子。
　　八宝嘴里咔咔作响，不忘抽空摇头晃脑：“傻瓜，哦啊，一群傻瓜……”
　　仙仙忍俊不禁，这腔调，一听就知道是从自家主人那里学来的，想必那位承瑾小哥也是来茶馆听八卦的常客。
　　“八宝，你是想念主人了吧？他不在你身边这么多天，是不是都能梦见他？”从某个层面上说，仙仙觉得自己与八宝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离夜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薄唇轻轻一勾，弧度完美。
　　仙仙趴在桌上安抚八宝：“所以呢，我再留你最后一晚，明天大早就放你回去，好不好？”
　　茶馆内的喧哗湮没了八宝的回答，仙仙偱声发现竹帘隔间外的众人正围着一张画像七嘴八舌，她也凑热闹地挤去瞧了瞧，回来后感慨道：“邻国公主真是大美人呢！”
　　离夜微微一笑：“同心尚难求，再美又如何？”
　　“我是奇怪啊，三皇子的眼神一定很差。对了，断袖是什么意思？袖子断了，那衣服还能再穿么？”
　　离夜手一抖，杯里的水溅了好些出来，仙仙从未见过帝君大人如此失态，诧异之余，只顾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水渍。
　　离夜看了看紧贴在他身侧一派天真无邪对他上下其手的仙仙，饶是他再淡然，此刻也察觉到周围已有人在对“他们”指指点点，脸孔不禁有些发热。
　　离夜仅用幻术对世人隐去了自己的容貌，仙仙自然不在此列，因而，当她忙碌完毕，抬眼看见帝君大人常年白皙无暇的肤色染上淡淡的霞彩，仿若晨曦中的桃瓣，又好似羊脂玉上的一抹飘红，晶莹剔透，清绝无双，一时竟也看呆了，浑然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在好奇的问题。
　　离夜轻咳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牵起仙仙的小手，径直走出茶馆。

　　万安郡位于陵州西南部贡嘎冰山脚下，地貌宛如一只巨大的石盆，盆沿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即使头顶艳阳也感觉不到丝毫炎热，行至阴凉处，还颇有几分寒气。离夜习惯性地给仙仙添上一件羽麾，并给她系好风帽，帽沿柔软的绒毛不断轻拂仙仙的脸，痒得她止不住笑，直囔着要脱掉。离夜却不许，任由她哼哼唧唧，只管不理，眉梢眼角的笑意却犹如石投静湖，漾开的层层涟漪，怎么收也收不住，甚至也忽略了，彼此交握的手，该不该放开。

　　“恒寿堂？”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停在一家店铺门前，头顶气派的金字招牌，仙仙疑惑地念出来，复又低头对照从路边字摊买到的手绘地图，喃喃道，“没错啊？可是这名字，怎么很像医馆？”
　　“嘿，医馆谈不上，最多充当药铺罢了。道长是要住店吗？快里边请！”热情相迎的小二接过仙仙的话，“道长有所不知，咱这地儿就有句俗语，叫做‘客栈药铺开一块，花灯当作柴火卖’，说的可都是别处寻不着的好东西。”
　　仙仙很感兴趣：“什么东西？”
　　“我们这里药材多，像什么雪莲啊雪蒿啊，不仅多，还常给运气好的碰上个百儿千年的，增补进益，养寿延年，远道而来的客人总会到处打听卖家，也经常请客栈掌柜代劳，久而久之，客栈和药铺也就开一块儿了。至于花灯么……”
　　“我知道了，”仙仙抢着说，“你们这儿的花灯生意也兴隆，数量多得和柴火一般成捆卖！”
　　“正是正是！”小二麻利地翻开堂簿，忽然“哎哟”一声，“承您吉言，镇上今日贵客盈门，小店还只剩一间客房，”还特意重点注解，“床铺都很大。”

　　“哦……”仙仙的反应足足慢半拍。
　　离夜取过她手中的地图：“那就换一家吧。”
　　“道长可以碰碰运气，不过……”小二好心道，“刚才说到花灯，万安郡的花灯名满天下，眼下又正逢一年一度的灯展，南来北往的客商都提前好些天赶了来，城内客栈虽多，恐怕房间也十分紧俏。”
　　离夜怔了怔，他虽掌管人间国运，却也鲜少下界逗留，对民风习俗自然知晓不多。而且，倘若他独自一人，在风雪地里呆多久都没有问题，但仙仙显然不行。
　　“小仙女兄弟！”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朗朗响起，“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又见面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楼梯间正款款步下一位年轻公子，身着雪青如意团纹锦袍，手握乌骨素绘湘竹扇，鬓若刀裁，眉目如画。
　　唔，倘若他的表情再稳重矜持些，倒也值得观赏。
　　仙仙努力忽略那欠扁的称谓，挤出一个笑，而原本蹲在恒寿堂牌匾上梳理羽毛的的八宝却扑棱棱地火速俯冲下来，她不由得严重腹诽这个小没良心的，见了亲爹就忘了晚娘……
　　亲爹逗着八宝乐呵呵道：“道长不必另寻住处，承瑾早先订了一间上房，道长住进去便是，剩下的这间房，正好给小仙女兄弟……”
　　仙仙松了口气，暗忖这晚娘倒也当得有回报，哪知对方还有后话——
　　“你正巧可与我合住。”

　　亲爹见仙仙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忙补充道，“我睡姿尚好，从不踢人。”
　　“此法甚好。”小二眉开眼笑地凑过来，“年轻人好动，挤在一处还可聊天解闷，也省得打扰道长清净。”
　　甚好个头啊，仙仙气势微弱地瞪着小二，她若与帝君大人挤一间，还可以化作原形赖上一赖，睡在帝君大人身边，她自然是乐意且向往的。
　　可是，如此这般，偷偷放心里想一想可以，真要她说出口，还不如投奔八宝的亲爹，虽说不该以大欺小，但以她九百九十岁的高龄，随便施个小术便能将承瑾弄到街头躺一宿……
　　主意拿定，仙仙横下心来：“好啊！”
　　岂料不早不晚，一个清冷的声音横空出世：“不妥。”
　　仙仙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呜呜，她为什么要嘴快……
　　“有何不妥？”承瑾有些疑惑。
　　仙仙眼巴巴地瞧着帝君大人，只听他气定神闲道；“我的徒儿熟睡中喜欢胡乱踢人。”
　　仙仙顿感五雷轰顶，红晕瞬时从脸蛋蔓延到脖子根，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只见帝君大人微不可见地朝她点了点头。
　　仙仙稍加琢磨，恍然大悟，忙看向承瑾：“你介意么？”
　　承瑾愣了一下：“我睡得沉，倒也没关系……”
　　“太好了！”仙仙抱着自己的小包裹，一扫方才的犹豫，“你，你的房间在哪里？”
　　离夜张了张嘴，最终碍于旁人在场，不再多言。
　　仙仙经过他身边，亦朝他顿首，神态之坚定，仿佛在告诉他：“大人放心吧，我明白了。”

　　直到随承瑾进了房间，仙仙仍在庆幸她那非比寻常的领悟力，有些话帝君大人自然不便明示，譬如说：凡事善为先，不必让承瑾露宿街头，只需把他踢到床下即可。
　　却不知为何，她临走前帝君大人按了按眉心，仿似很头疼。
　　仙仙捧着自己的小脑袋瓜子，也开始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