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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色令智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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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过渡,仙仙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她记得曾经读过一本来自凡间的书,讲的是有个叫庄子的人,睡觉时做了个怪梦,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飞来飞去玩得正起劲时忽然醒了,一看自己还躺在床上,这才明白原来那只蝴蝶不是自己,自己是人,是庄子。忽而又感觉到这未必对:自己或许本来就是一只蝴蝶,蝴蝶也会做梦,梦中才变成庄子的! 翻来覆去,总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蝴蝶。
仙仙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但她不会犯这样的糊涂,因为她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狐。
和沐远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在一起时,她要站在他身边,与他比肩作战,不让他受到欺负。
和帝君大人在一起时,她更愿意做一只小狐狸,亲近帝君大人,甚至俯在他的膝头睡大觉。
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也正因为这点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心愿,她才能长久地忍受天界的清寂和古板,消遣大把时间来琢磨与雪儿阿恒玩耍的新点子。
但雪儿和阿恒也不是时时有空陪她,神兽虽为珍宠,却多少也负担了主人交办的任务。比方说,雪儿每天早晚都要去广寒宫前院采桂花,筛选出成色最好的留给月主酿蜜酒。阿恒则要看管老君的炼丹炉,记录火候,稍有差池,整炉丹药都有可能报废。相比之下,仙仙似乎就无所事事一些,因为帝君大人的公务,她一概插不上手。
比如眼下,帝君大人正在伏案疾书,她趴在砚台边由偷看转为光明正大的看,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当然,她看的绝不是墨宝。
朱红穹顶的殿堂,鎏金纹绘的横梁,玄缎盘螭的软榻,紫檀烟罗的屏风。
沉香木书案后端坐着白衣出尘的男子,黑发交缠素衣倾泻而下。他神情专注,时间便也好像静止了一般。
仙仙心里羡慕得直流口水,帝君大人的眉眼可真好看啊,就连侧面的轮廓也让人百看不厌。如果,如果她也能有这般容颜,能吸引到帝君大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该有多好……
白日梦做得正带劲,冷不防离夜一抬手,将她变回十来岁的小姑娘模样。
个子突然矮了一截,仙仙的下巴险些磕上砚台,幸亏离夜手快,将她往后隔开了些,才幸免于难。
饶是如此,仙仙还是郁闷了,自己果然不讨帝君大人喜欢啊……
怨念着,一不留神,竟问了出来。
“大人,仙仙真的很难看么?”
离夜愣了愣。
即使低着头,他也能感觉到仙仙在看他,一开始,他没当回事,渐渐的,竟有些心神不宁。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嬉笑玩乐的孩子,都说红尘易动仙根,她下界一趟,不知是不是也沾染了什么不该沾染的,至少,她从前看他的眼神不是这样。又或者,是他心生妄念,余光所及之初,朦胧中,总是那个豆蔻女子的顾盼嫣然,明知不该想,却总忍不住想。只不过,被仙仙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他倒有些忍俊不禁。
仙仙委屈地绞着衣角,不吭声。
离夜思忖片刻,似有所悟,眉梢眼角溢出笑意,他合上手中的文书。
“不难看,我瞧着很好。”
仙仙暗自扁嘴,真正好的是帝君大人的心情吧!
连日来,即便与帝君大人朝夕相处,她憋得很辛苦的几个疑问,关于未央,关于婉华仙子,仍然没机会问出口。而眼下,似乎天时地利,于是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东岳元君的女儿呢?婉华仙子也很好么?”
离夜眼中的笑意隐了去:“为何忽然提她?”
“紫微宫是仙仙的家,婉华仙子也许会成为仙仙的新主人……仙仙想多打听一些,也好有迎接的准备……”仙仙音量渐低,无论找出多少理由,其实,只是害怕因为婉华仙子的到来而使自己受到冷落吧。
她偷觑帝君大人的表情,却见他端起了茶盅送到嘴边,宽大的袍袖掩去了半张脸,露出舒展飘逸的眉。
待他放下茶盅,她连忙收回目光,屏息凝神。
只听他淡淡地说:“你不必打听什么。无论谁来,瑶光阁都是你的家。”顿了顿,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两字,“永远。”
仙仙一阵心跳过速。永远?那也就是说,帝君大人是不会把她送人了。
不过……还是有些答非所问啊。
仙仙不甘心:“仙仙听月老说,人间眷侣,必先相知,而后相爱,方能白头。可这位婉华仙子,平日似乎未曾登门造访,大人难道……”
“你也说了,相知相爱的,是人。凡人自有七情六欲,不必加以节制。但身而为神,抑或求仙问道者,最重要的,是学会区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存大爱,普度众生。情不可妄用,皆谓志同道合。”
空气中弥漫着的温馨猝然破灭,离夜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让仙仙觉得有些冰冷。看似无波的深邃眼眸,似乎也氤氲着仙仙看不懂的情绪,不复往常的平和。
仙仙无言以对,说法论道,她自然说不过帝君大人,她修为不精,心无大爱,她只知道,她喜欢看见帝君大人笑起来的样子。那种笑应该是有血有肉、快乐的,而不是端坐人界神龛的塑像上慈悲为怀的笑。
可她无法表达出这种感觉,帝君大人也不会认同她。帝君大人对她的好,似父似兄,循循善诱,正因如此,她不能再逾越一步,不能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最熟悉的亲近,有时候,也会成为最陌生的遥远。
许是感受到仙仙的低落,离夜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再过几日,我处理完手中事务,便要下界一趟,你想去吗?”
仙仙愣了一下,条件反应般点头:“去。”
只要帝君大人肯带着她,她哪儿都愿意去。
离夜抬手朝仙仙一指,又一叠厚厚的书卷落进她怀里:“这几日你就不用过来了,也不许赖床偷看话本子,将这些书读完,我便带你下界走走。”
仙仙颤抖着胳膊,连人带书扑倒在地。
这、这么多的书,要怎样才看得完啊……
呜呜,大人,其实你是想惩罚说错话的仙仙吧?
埋头苦读的仙仙,不忘挤出时间去和雪儿阿恒告别。这次下界可是光明正大的,她打算给两个好朋友捎一些礼物,所以先问问他们想要什么。
“还有呢?还有什么?”
当仙仙口干舌燥地描述完凡间街头的小摊吃食,雪儿满脸神往地托着腮,依旧问出相同的话。
“雪儿,”阿恒慢吞吞地说,“就算仙仙再列举出一百种食物,你也不会觉得还有比瑶草更美味的东西,最多图新鲜眼馋罢了。”
“也是哦。”雪儿认真想了一会,看向几欲抓狂的仙仙,“那么,有什么好玩的呢?方才说的捏面人,好像很有意思呢……”
“不如我们还是去老君的三眼井吧。”阿恒中肯地提议。
雪儿撇嘴:“三眼井只能听不能看,没劲。”
“这次不一样,我们的灵力不够,还可以加上仙仙的,定能纵观凡尘。”
“没错,先去三眼井瞧瞧吧。”仙仙抓住解脱的机会,要是再一样样地给雪儿说下去,只怕自己的嘴皮子会磨破。
于是,趁着老君午休的时间,由阿恒带路,仙仙拖着雪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蹿进炼丹房,直奔养护六界水源的三眼井。
所谓三眼,可分观过去、如今和未来。至于所能看到的具体内容,则与各自所念及灵力深浅有关。
井口设有仙障,阿恒念了句咒语,数道银光散开,清澈的井水升涌至井沿,形同一面嵌在石壁中的镜子。仙仙依照阿恒的吩咐,双手结印,积聚三人灵力,悉数注入镜面。
粼粼水光幻化成一些影影绰绰的景象,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心之所想,触目所及。
熙熙攘攘的凡尘街头,正值八月处暑,芳菲歇去,夏木阴阴。树下有妇人叫卖莲藕,篮子里还装着好些打苞的荷花,送给孩童们玩耍。沿途有货郎出售绣箩针线,小家碧玉的女子不顾烈日当头,驻足摊前挑选,结完帐,留给憨厚的小伙子一抹羞怯的笑。裁缝铺里,不堪炎热的人们纷纷前来量身置办轻薄衣衫,各色绮罗迷人眼,有钱大家的公子小姐,出门时还撑着店家特意赶制的精致绸伞。
芸芸众生,纷杂而真实的活着,与俯瞰他们的仙家,隔了足足九重天,却也难说,究竟是谁羡慕谁。
雪儿看得如痴如醉,就连阿恒也目不转睛。
“我要这个莲蓉糕、紫米团……啊,那个红色纸鸢也好美,”雪儿喃喃自语,“还有那把竹框团扇……”
阿恒忍不住开口道:“仙仙,那架水车是不是很神奇?嗯,我是说,如果你方便的话……咦,那么多根沉重的大竹子,绑在一起居然可以浮在水面上么?”
片刻后,仙仙开始考虑要不要中断画面,她怀疑如果再继续下去,阿恒和雪儿大约就不会再要求她给他们带回什么礼物,而是要求她直接带他们下界了。
凡心不可动,不可动……
仙仙正准备撤回灵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一个不告而别,让她甚为遗憾却不会再见的人。
她想起了连昇,已经过了好几年罢,不知道他有没有成为沐远的师兄。
心绪牵动,井水微澜。没有丝毫前兆,画面陡然一转,繁华褪尽,香火袅袅的道观,身穿缁青道袍的男子。
雪儿和阿恒惊讶地异口同声:“他是谁?”
突兀的声音横空出世,男子亦惊讶地回首四顾。
仙仙欢喜且困惑。喜的是沐远果然如愿以偿地拜入少阳派,困惑的却是她先想到的明明是连昇,为什么看到的只有沐远呢?她再次集中精神默念连昇的名字,那个温文尔雅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仙仙纳闷不已。
“怎么不说话?”雪儿凑近了仔细看沐远,然后悄声给出评价,“模样还算周正,是心上人么?”
阿恒忙施法屏蔽这厢的交谈。
“不、不是。”仙仙大窘,直怨自己不该偷拿月老的话本子给雪儿看,如今倒是都还给了她。
雪儿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想也不应该是。”
“为什么啊?”仙仙倒有些奇怪。
“笨仙仙,你常在帝君大人身边,眼界不知不觉就会变高,想要轻易动心都难,何况是个普通人呢。阿恒,你发什么呆,我说得有道理吧?”
阿恒未置可否,专注地朝井中又看了一会,状似无意道:“我倒觉得,凡事憧憬过高便容易失望,平凡且更容易得到的,也未必不好。”
雪儿没心没肺地冲仙仙挤眉弄眼:“你瞧阿恒,最近又读了什么书,道法愈发进益了。”
仙仙默了默,故作严肃地沉吟:“众生平等,什么眼界不眼界的。再则,劫由欲生,苦因乐有。欲通三性,若善法欲。妄念乃修仙途中最大的障碍,你们会不会想太多?”
说完,心情大好地俾睨被震得目瞪口呆的小伙伴们,不无骄傲道:“我最近倒是读了很多书,你们大可以向我请教!”
话音刚落,腕间银铃轻响,帝君大人密语传音:“仙仙,你在哪?”
“我,我在……”仙仙在雪儿和阿恒饱含热泪的乞望目光中,吭哧了半晌,终于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在帮老君炼丹。”
“噗通!”
小白兔四脚朝天,小乌龟翻了壳。
仙仙满头大汗地解释:“我是一个人哦,我没有偷看三眼井……”
再回头看,地上已没了声响。两名同党被活活气晕过去。
璇玑殿上的男子哑然失笑:“如此,既然你对炼丹那么有兴趣,不若多盘桓几日,我自下界一趟。”
“不要啊,大人等等我,我马上就回。”仙仙转身对雪儿和阿恒作了个大揖,然后一溜烟跑没了影。
雪儿挣扎着爬起来,悲凉远目:“挺伶俐的丫头,怎么每次遇上帝君大人就变笨啊?”
阿恒无力地挥舞四肢,精辟作答:“色令智昏,还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