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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知为谁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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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仙日以继夜的奋斗总算没白费,她对答如流地通过了帝君大人的提问,回瑶光阁拎起早就收拾好的小包裹,也不等帝君大人传话,迫不及待地一路寻到天枢殿。
甫一进门,仙仙就开始探头探脑地张望。天枢殿乃帝君大人就寝之处,但他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璇玑殿忙碌,而当他休息的时候,大家都会很自觉的不去打扰。因此,对仙仙来说,这个紫微宫内她甚少涉足的地方还颇有几分神秘。
有别于太微殿的庄严和璇玑殿的华贵,天枢殿的陈设简洁而清雅,前厅照例摆放着一张乌梨木书案,案头堆着好些卷宗,数枝莲瓣雪素插在美人斛中,淡香怡人。屋子中央的青铜盘螭百合大鼎轻烟冉冉,厚厚的红绒织锦毯踩上去寂然无声。
帝君大人好像不在呢。
仙仙绕过水墨兰竹画屏,只见一张铺就藕荷色行龙刺绣衾褥的紫檀床榻,床头的梅花小几上搁着把木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仙仙走到小几边,伸手碰了碰木梳,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长发翻飞恍若天人的身影,脸孔竟有些发烫。她小心翼翼取下缠绕在木梳上的几缕发丝,收进贴身衣袋里。
完毕,她作贼心虚地溜到半敞的窗边,伸长脖子往兰圃瞧了瞧。
她以为帝君大人会在兰圃,谁知依旧空无一人。
正疑惑着,身后忽然有人“咦”了一声:“仙仙,你怎么跑来了?”
天枢殿的仙侍乐清,因平日里与仙仙十分熟稔,见了面也就很随意的打招呼。他抱着一只硕大的紫金葫芦“呼哧呼哧”进来,仙仙见状忙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葫芦搬放在小几上。
“这是什么啊?”仙仙讶然问道。
乐清揉着酸疼的胳膊:“老君的药葫芦啊,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呼,累死我了。”
“我当然认识老君的药葫芦,我是问,你搬它来做什么用?”
“帝君近来身子不太好,你时常在他左右,都不知道么?”
仙仙闻言一惊,她之前倒真没看出来,眼下却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帝君大人贵为上神,自然不会如常人般生病,但若身体虚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修为有损。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乐清摇摇头:“帝君不愿透露的,我们从何得知?他待你倒是随和许多,不如你去问问他。”
“他现在哪里?”
“刚才还在啊,我出去了才不过半刻。好妹妹,你替我在此等候,我得空赶去送发公文,可别叫帝君知道我今日起晚了……。”
乐清匆忙走了,仙仙守着药葫芦,愁闷了半晌,背靠着小几慢慢坐下。岂料身形将将一动,小几竟随着她的重量缓缓移动了寸许。她忙端正身姿,那小几却未停下,足足往前挪动了半公分,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床畔的帘幔卷起,现出一道雕花窄门。
仙仙一骨碌爬起来,在门上轻敲几下:“帝君大人?”
虚掩的门应声而开,门后竟是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不知通往何处。仙仙犹豫再三,对帝君大人的关切终究战胜了一切,她横下心踏上小路。
小路蜿蜒在桃林中,走了不多时,仙仙认出这条路正通往蓄灵池的方向。自她懂事以来,她便知道蓄灵池是九重天上的禁地,任何人都接近不得,就连话痨月老谈起它都讳莫如深。仙仙为此专门查找过很多典籍,虽然关于它的记载寥寥无几,却也七拼八凑的得知蓄灵池原是天沐泉的泉眼所在。说起天沐圣泉,便是无人不晓了,观音大士的净瓶中能令枯木逢春亦能起死回生的甘露便来自这天沐圣泉,正所谓集天地之灵气淬日月之精华,千千万年以来,已成为众仙梦寐以求的福祉,而更加广为人知的,是当年母神恰在泉中沐浴时产下双子,彼时满池瑞莲怒放万丈佛光普照,数月之后才恢复如昔,而诞生在莲蕊中的两位上神,便是离夜和洛隐。
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天沐泉水干涸,蓄灵池也成了禁地,年幼如仙仙这一辈,都还没见过泉眼的模样,更别提沾染一点仙气了。
沉思间,不听话的双脚已经带着仙仙穿过桃林,前方一片白雾笼罩的池水,在斜阳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七彩虹光,美不胜收。
然而仙仙的目光并不在此,她定定地望着立于池畔的白衣男子,心中不知是惊是惧。
她看见帝君大人正在施法将灵力源源不断地倾注进蓄灵池,池水翻滚着,折射出更加艳丽的光芒,胜过最名贵的锦缎和最绚烂的云霞。而帝君大人的面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苍白,没有丁点血色,几近透明的白,单薄而脆弱,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帝君大人究竟在干什么?
蓄灵池,顾名思义,应该是神秘而强大的灵力来源所在,为何还会反噬呢?上神一族虽仙根纯正,但先天灵力亦需后天修为来养护,一方若有损,难免同时削弱。
难怪乐清说帝君大人最近身子不大好。仙仙心焦不已,又不敢贸然打搅,时间在煎熬中过得尤为缓慢,她恍惚觉得双眼潮热难受,抬袖去抹,竟沾了满手水渍。
她顾不上深究,好在一切终于结束。
帝君大人的身形晃了晃,大约有些不支。他缓缓撤回剩余的灵力,虹光散去,沸腾的池水亦渐渐平息,飞舞的桃花瓣沿着结界四壁滑落,寂然如初。
双肩因为压抑不住的低咳而颤抖,帝君大人握拳放在唇边,许久,发出一声恍若叹息的低喃。
“兰儿,等我……”
兰儿?兰儿!
仙仙猛然记起,自己初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儿时的记忆中,伴随着落在她眉间的温柔绵软,一起铭刻在心底。
如今,这个名字却似一根针,细密地扎在最柔软的地方,疼痛、酸楚,而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感伤。
仙仙扭转头,悄悄离开。
什么也不必问了,蓄灵池中的秘密,亦埋藏在帝君大人心底,其他人,自然碰触不得。
她所能做的,便是替帝君大人准备好老君送来的药丸和服药的温水。
既然走不进他的世界,至少,还可以守护他的笑容。
凡事大而化之的仙仙,平生第一次悟到守护的真义——它平常到每个人都可以轻易拥有,却又珍贵到不能与最亲密的人分享。高高在上如紫微帝君,微不足道如一头小小的灵兽,都可以为了它,毫无怨尤。
离夜回到天枢殿,不出所料地见到因等候过久而大梦周公的小狐狸,脑袋枕着小包裹,嘴角还挂着口水。他好笑地瞅了几眼,并不急着唤醒她,而是径直走到小几边,拿起紫金葫芦。大得离谱的葫芦在他碰到的刹那缩成婴孩拳头大小,他从中倒出一颗丹药放进嘴里,眉头皱了皱,取过一旁的温水吞下,稍稍运气调息,灵台方才渐复清明。
多亏老君为他炼制的补药,有些事,也不得不提前打算了。
收好葫芦,他俯身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仙仙。”
“唔。”小狐狸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大人,可以走了么?”
离夜点点头,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幻身术,隐去天人之貌,使自己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道长。
仙仙琢磨了半晌,很有自知之明地考虑到自己的长相只是中上之姿,本也不会太招人注目,便不打算费劲,谁知帝君大人转手递给她一件月白色袍子。
袍子的面料很漂亮,清浅的水蓝,反射着淡淡的银光。仙仙美滋滋地穿上,刚上身时略显宽大,转了个圈,竟恰好收腰。
她凑到铜镜前,想自我欣赏一番。不料一眼望去,顿时傻眼。
袍子果然非同一般,镜子里的她几乎变了个样,然而,变化的仅仅是身材。
豆蔻枝头的少女,变成了芝兰玉树的少年。
少年苦着脸,敢怒不敢言。
她的女儿装扮,到底是有多不耐看啊……
离夜眸中隐现笑意:“去了凡间,你不可称呼我为帝君大人,需得改口,不如……”他低头想了想,“暂且称作师父吧,你我师徒二人,走到哪里都方便。”
“是,师父!”仙仙只觉有趣,当下脆生生地唤出口。
离夜不禁莞尔:“乖徒儿,随为师去罢。”
南天门外,离夜召来祥云。仙仙在天界长大,对云并不陌生,但作为行走工具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她蹲在云头兴高采烈地东摸西看,最后忍不住,还揪下一小块云放进嘴里……嗯,凉丝丝、甜蜜蜜,很像她在凡间吃过的棉花糖。
对于仙仙的淘气,离夜司空见惯地随她去了,过了一阵子,身后动静渐没,紧接着,一双小手怯怯地拉住他的衣袖。他回过头,只见仙仙面色煞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望着他,像只受虐的小动物。
离夜心中咯噔一下:“你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往他怀中蹭,他便也习以为常地展臂。不料她中途又停住,颤巍巍地往下比划:“好、好高啊……”
说话时僵着脖子,眼珠子一动不动。
离夜奇怪地低头,这才发现他们栖身的云朵已经被她掏开一个大洞,纤柔如她,倒也勉强可以掉下去。
离夜抿了抿唇,终究没忍住,失笑出声。
一瞬间,仿佛灿烂的骄阳冲破厚厚的云层,天地为之增色。
仙仙的窘态定格在脸上,她傻傻地仰着头,满目阳光倾泻而下,他的笑,早在她有所察觉之前,将她的世界填得满满当当。
待到脚踏实地,仙仙才记起自己似乎一直忘了问帝君大人来此番来人界是要做什么,定然不像她,只为游山玩水吧。
不过,帝君大人并不介意她的迟钝,当她问起时,还是如实以告:“人界昆仑玉失窃,恐怕已落入魔道手中。”
这件事,仙仙从雪儿那里听到过更详细的版本,据说少阳派掌门也被害了。
“它的主人……很难过吧。”
“它的主人因此殒命。我下界除了找回昆仑玉,还须重整少阳。”离夜说罢,瞧了瞧两眼骤然放光的仙仙,“怎么,你也知道少阳派?”
“哦,略有耳闻。”仙仙作勤学状,“是位于昆仑仙山的一个修真门派。”
离夜颔首:“你还知道什么?”
“能够位列昆仑仙山,应该是比较壮大的门派。呃,大约也出过名人……”仙仙隐约记得当初连昇对她提过少阳派的典故,只是她记性不好,忘了。
“少阳派本为东华紫府少阳真君所创,他却因为一些缘故不便出面,只好托付于我。又则,昆仑乃凡间通往仙界的门户,魔道意欲染指,我岂能坐视不理。”
仙仙不解:“史载六千年前仙魔大战,大人不是亲手诛杀了群魔吗?怎么还剩有余孽呢?”
离夜良久无言,云层在脚下渐次散去,他御风停在一处无人的山巅,旷野松涛阵阵,仿若亘古未变的低吟。
直到仙仙以为自己的问题不会得到解答时,方闻帝君大人淡然道:“神不足者为仙,失堕者为魔。这世上,不是只有人会犯错,仙家也都一样,堕仙即为魔。贪、嗔、恨、痴、欲……六界之中,魔是最不被认可的存在,却也是最难以灭绝的存在。”
仙仙若有所悟:“这么说,魔虽为万恶之首,却也很可怜了,他们未必甘愿堕落,只是世人没留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们也有自己的坚持,无论正邪还是对错,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你需谨记,任何时候,任何抉择,只要无愧于本心,便不必言悔。”
“哦。”仙仙似懂非懂。
但帝君大人很快跳过这个高深的话题,稍作停顿,又道:“我这次还打算物色一名弟子。”
啥?仙仙怀疑自己的耳朵,帝君大人想收徒弟了?这个消息要是放出去,紫微宫的门槛都会被踏平吧。
她结结巴巴道:“大人不是说、说过,不收弟子吗?”
“现下想收了,你又有意见?”离夜含笑的目光扫过仙仙,屈指往她脑门轻轻一弹,抬脚朝山下走去。
仙仙捂着脑门悲鸣,小的哪敢有意见,况且这个“又”字要从何说起啊……
前方的帝君大人只留给她一个白衣翩然的背影,她的心情却蓦然如同六月的阳光,和煦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