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17、只若初见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啊？
　　仙仙以为自己听错了：“女主人？”
　　“没错，东岳元君的女儿，婉华仙子。去年的中秋宴上，你应该见过吧。”雪儿啃着刚拔下的瑶草，含糊不清道，“以后啊，帝君大人闲来无事会陪伴夫人，你出来玩耍的机会自然就多了，我们也不用再约定暗号……”
　　阿恒发现仙仙的表情不对劲：“你看上去怎么好像……不大开心？”
　　“哦，是吗？”仙仙想挤出一个笑，却没能成功，只好继续苦着脸，“雪儿，你是不是恰好说反了，这么一来，不就多一个人约束我吗？万一她还是个凶巴巴蛮不讲理的……”
　　“不会啊，婉华仙子可是出了名的温柔大方。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可都替你高兴。”
　　“你们哪来的消息？”仙仙心底还存有一丝希望，也许消息来源有误呢？她从没听说过帝君大人有成亲的打算，也从没觉得紫微宫冷清，她小小的私心认为，有她陪着帝君大人，就够了。可惜，这点希望很快就被打碎。
　　“东岳元君在法会上当着众仙的面提及此事，帝君大人也没有拒绝啊。”
　　仙仙将茫然的目光投向阿恒。
　　阿恒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冷战，连忙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事由得追溯到父神那一代吧，东岳元君还在山中道观修炼，因机缘巧合，在某个危急关头救了父神，后得父神嘉许，不仅赐予仙身，还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不料东岳元君一连生了七个儿子，百般遗憾的过了几千年，才终于盼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等到女儿成年，自然就要许配给帝君大人了。”
　　“帝君大人应允了么？”仙仙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婉华仙子的模样，更说不准在她心目中，究竟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帝君大人。然而，当她看见阿恒点头的刹那，什么想法也都没有了。
　　“虽然上古众神大多无欲无求，生来便具有强大的法力，但他们也需要延续。父神寂灭后，已多年未有新神诞生。难道帝君大人会眼睁睁看着神族衰退在自己手中吗？即便没有婚约在先，他也理应做出表率。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东岳元君是通过后天悟道而荣登仙班的，帝君大人若迎娶了他的女儿，也算是对各修仙门派的一种默认和鼓励，在接下来有可能面临的魔煞临世之灾，更有利于聚拢上三界人心。”
　　“这么说，”仙仙喃喃自语，“帝君大人一直都在等着迎娶婉华仙子……”
　　之所以不曾对她提及，大约是认为此事与她无甚关系罢，她只是一头灵狐，是用来消遣寂寞的宠物。

　　“仙仙，你怎么了？”
　　雪儿的声音遥远得就像从天边传来，仙仙乏力地眨眨眼，却仍觉得恍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胸口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在她的世界里，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都比不上帝君大人重要。可她对帝君大人而言，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个认知，怎能不教她伤心？
　　“大约是累着了，看样子她没怎么休息呢，不过眼下也来不及了。”阿恒十分体恤仙仙，向她提议道：“我们不如改日再聚，你自去沐浴，兴许能恢复几分精神，别叫帝君大人看出破绽。”
　　“也好！”仙仙木讷点头。
　　目送蓬松的红尾巴消失在窗后，雪儿满脸不解：“阿恒，你觉不觉得，她有点怪怪的？”
　　阿恒望着窗台愁眉不语，他心底有些隐隐的担忧，却又不好说出来，只默默祈祷自己的猜想千万不要成真。

　　泡在浴池打了个盹，仙仙模模糊糊地记起今日的茶水还没有为帝君大人备好，一个激灵惊醒，将自己拾掇干净前往璇玑殿。既是赶时间，自然要抄近道，仙仙横穿几条回廊，熟门熟路地翻窗爬进璇玑殿，不料脚尖才落地，便听见殿外仙侍们整齐请安。帝君大人回来得甚为准点，不过脚步声却是往天枢殿去的。仙仙松了口气，估摸着还来得及，片刻不停地摆放茶具。
　　可惜还是心急了些，手中一滑，紫砂壶应声而落。尖利的碎片划破拇指，血珠顷刻沁了出来，她顾不上擦拭，飞快施法修好茶壶。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怎么这般不小心？”
　　飞珠溅玉，清越温婉。
　　仙仙手一抖，好不容易恢复原状的茶壶又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来人轻叹，指端携了层银光，拂过她的手。
　　暖流漫过伤口，顿时愈合如初。
　　仙仙忙回身见礼：“帝君大人。”
　　离夜抬眸，不期然地，微微一怔。
　　人界之外，无论神魔，但凡蕴天地造化而生，都会度过一个比较漫长的少年时期，其间种种皆为储存灵力，累积到一定年岁，大致等同凡人的桃李弱冠之龄，样貌就会有一次较大改变，而改变的最终结果实际上也取决于灵力的强弱。他不是没想象过她初长成时的样貌，也知道多少会带些当年的影子，只不过……
　　他终于忍不住微笑：“你小时候，原是这般模样。”
　　肤色粉嫩，桃腮凝脂，十足的娇憨可爱，尚难联想日后的倾城风华。
　　然而彼此对视的一刻，他却再也笑不出来。记忆中的那双清澈秀眸，竟是她与生俱来，似琥珀明润，似星辰灵动，仿若凝聚了九天银河的璀璨光华，依依流转，脉脉生辉，今下更多了份未经世事的纤尘不染。
　　太过熟悉，熟悉到无法面对。心弦轻叩，泛起别样的疼痛。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无意中掠过她的颈项，又是一愣。
　　退开稍许定睛瞧她，眉头不觉轻蹙，她这是……刚沐浴出来？一身云绡银罗长衣，前襟斜系，青丝未挽，湿润的发梢垂落衣间，水渍洇出半透明的痕迹，小巧圆润的肩头盈手可握，一牙儿杏红肚兜若隐若现。
　　他淡淡地别开眼去。

　　仙仙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她差点忘了，这是帝君大人第一次看到成年的她。
　　居然如此仓促，如此邋遢。
　　本就没有美得惊天动地，还来不及好好打扮。
　　在看到帝君大人蹙起的眉和扭头的姿态时，她才反应过来，心下懊悔得死去活来，但所剩不多的理智提醒着她不得不直面现实。
　　“帝君大人恕罪，仙仙未经允许便擅自服用了老君的金丹，所以……”
　　“无妨，我原本也打算助你修为进阶。”离夜依然不看她，径直走向内室。
　　仙仙心酸难耐：“根本就没有进阶啊，还不如不变……”
　　离夜足下一顿：“何出此言？”
　　仙仙幽幽道：“我听闻人间有一成语，叫做惨不忍睹。”她望着帝君大人的背影，倍感哀怨，“意思是讲，太难看了，便不如不看。”
　　只见帝君大人的肩头抖了两抖，那一贯清润的声音有点发闷，却是在赞她：“你倒博闻。”
　　话音刚落，一件从天而降的羽麾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帝君大人方才转过身来，一双明亮的黑眸笑意盎然，将她上下瞧了一番。
　　“你的学问既能如此精进，想必道法修习也颇有心得。那么之前布置给你的功课……”
　　“请帝君大人查阅。”仙仙窃喜，多亏了沐远的督促，她这次准能让帝君大人满意。

　　“啊、啊啾……”
　　一个大喷嚏，将仙仙聚拢掌心的真气扫得一干二净。
　　离夜竭力不去看那张窘迫的小脸，头一次觉得忍笑其实也是件很辛苦的事。
　　“好了，我相信你没有偷懒，早些回去就寝吧。”
　　“不，我要……”话未说完，又是一个喷嚏，仙仙捂着鼻子，用眼神表达了要陪伴帝君大人的决心。
　　看来是着凉了，谁让她连洗澡都马马虎虎。
　　离夜无奈道：“你尚未修得仙身，生了病自然要多休息。”
　　“我没有生病，我帮大人整理文书。”仙仙暗中屏住呼吸，给自己不争气的鼻子关禁闭。
　　璇玑殿的书案从来就没有空荡过，各界文书封有不同颜色的标记，仙仙常做的就是将它们归类，方便帝君大人翻阅。她知道帝君大人不看完这些，是不会休息的。
　　离夜见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仙仙乐不可支的整理完文书，又找出块香墨，往砚台里兑了些水，细细研磨起来。

　　红袖玉兰香，明月琉璃盏。
　　离夜在最后一本文书上做完批注，捏了捏眉心，回头再看仙仙，发现她趴在案角睡着了。
　　睡梦中也不甚安稳，纤细的柳眉拧成一团，小脸绯红。
　　他伸手覆上她的额头，果然有点发烧。
　　叹了口气，将昏昏沉沉的她抱进怀里，渡了好些仙气给她，驱散她体内的湿寒。梦中的她伸手抱住他的胳膊，睡容沉静了许多。
　　他怜惜地替她拭去额上虚汗，不知不觉中，莹润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眉心，只见白皙的肌肤下隐有纹路浮现，似一条游动的小蛇，在他指尖盘旋，须臾，一道莲印蓦然绽放，金光四射，璀璨夺目。他如梦初醒般收回手，莲印慢慢黯淡下来，眼帘中，仍是女孩儿熟睡的脸，嫣红的小嘴翕动，喃喃低语。
　　他怔怔地望着莲印消失的地方，尽管女孩儿的声音很轻，可他依然能够听清。
　　因为，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他看着从小长到大、唤过无数次的名字。
　　洛隐，洛隐。
　　夜凉如水，一缕微不可闻的叹息，随之飘散在冷清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