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王记（一）》霖

3、第三章

　　“大卫，过来，我父王有了新武器。看！”
　　我领着他到马房后面的一间矮房子。我打开门，感觉到脸颊上冰凉的晨风。每次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我都会很高兴。
　　“怎么样？”我后退几步让大卫看清楚里面的宝贝。
　　是一辆马车。
　　我忍不住大笑，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无限好奇地走近触摸马车的各个部分。
　　他的沉静让我着迷，我自己一定是一边看一边大声评论，有什么想法就脱口而出，连和父王说话时也是大吼大叫。
　　他一样能深刻感受事物，却总是一派从容。我喜欢他这点。
　　大卫从马车旁退到我身边说，“没理由不让我们用这个武器打仗。”
　　“我们现在不去打仗，我们去打猎！”
　　“用这个？”
　　“没错！”
　　“去哪里？附近都是山。”他双眼兴奋得发光，我知道他很想去。
　　也只有这种时后我才觉得他小我两岁。
　　“去亚雅伦谷地。”
　　“有多远？”
　　“来吧，来！再空旷的平地上我们会比鹿还快！”
　　我向他做个怪脸，我们都笑了。
　　“你知道怎么用这东西吧？”
　　“当然！而且我会教你。两匹马，出发吧！”
　　
　　打完猎，我栓好马，把水囊递给疲惫的大卫。我们躺在草地上看蓝天。
　　我们离开基比亚已经三天了，只吃自己打猎的收获。我第一次觉得脱离了父亲独立。
　　“大卫，你知道祭司撒母耳吗？”
　　“我知道，怎么了？”
　　我把双手枕在头下，换个舒服的位置。
　　“拉玛人说他得了重病，快死了。”
　　“他看起来就很病弱。”
　　“你见过他？”
　　“只见过一次。”
　　“父王之前不断邀请他，但他从没回应，现在他快死了，我父王也放弃了。”
　　我咬了咬唇。“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来，让父王难堪。”
　　我转头看向大卫，他的睫毛很长，很漂亮。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一次？”
　　他坐起来，沉默了一阵才开口。
　　“这件事我没和别人提起过，连我的家人也不太清楚，我也不太懂。”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答应我，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不要告诉你父王。”
　　我笑了，他求我的事我能不答应吗？“好，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几年前，撒母耳来到伯利恒，要全城洁身献祭。而且要我父亲带这家人跟他去献祭。那天我在田野牧羊。”
　　大卫又躺下，闭上眼睛。我注视着他，他的声音有种急切感。
　　“祭司洁净我的父亲，哥哥们，最后他问我父亲是不是有儿子没有来，我就被找了去。”
　　“我站在他面前，他一见到我就使劲抓住我的头，好像要给捏碎了。他轻声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楚，然后他从长袍里掏出一只野牛角举在我头上，我感觉到油膏侵湿了我的头发，像血一样流过我的脸。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会死。”
　　“之后他就走了，也没有献祭，大家都以为他忘了。”
　　他站起身，抬头眺望山峦。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红发和白皙柔嫩的肌肤。
　　他并不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意味着什么。
　　但我知道同样的情形也曾发生在我父王身上。
　　在他的登基大典上。
　　我转过身跑回马车，拿出我的弓。
　　“大卫。”我对他说。
　　“你刚刚给了我无以估价的礼物，我也要送你东西。”
　　我把弓递给他。
　　“大卫，这分礼物可以让我们结盟吗？”
　　送给他弓箭，这意味着他瞄准的人也是我的敌人。
　　“我要和你订下盟约，因为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的性命——”
　　我不再开口，只是看着他，怕他不接受。
　　大卫久久不动，他低头站着，我看不见他的脸，很久没见到他这样了。
　　直到他发出细微的声音，我才明白他哭了。
　　我慌了，立刻把弓放在他手上，抱住他。
　　“别哭，男人怎么能动不动就哭呢？”
　　“我们回家。”我轻声对他说，“该回家了。”
　　
　　非利士人攻打基伊拉。
　　我和大卫又回到战场上，这次我们并肩作战。
　　他喜欢带兵到左翼，我就在右翼接应他。
　　他杀敌动作最小，见血最少。他的剑比较短，比较利。我发现他作战时也是沉静，不笑不骂不嘲弄敌人。他的眼神锐利但不愤怒，就和与歌利亚对峙时一样。这样的他我不熟悉，但也喜欢。
　　他得到了很多人的爱戴。
　　我们胜利而归，一路上，妇女们带着小鼓欢迎我们，跳舞唱歌，路过每一个城邑唱的都一样——
　　扫罗杀死千千，
　　大卫杀死万万。
　　听到这样的歌，我就笑着回头对大卫说，“你真受欢迎啊！”
　　他总会窘迫地脸红。
　　我看向父王，就笑不出来了。
　　他脸色铁青，眼中是我曾见过一次的汹涌的杀意。
　　那一次，是在梭哥，非利士人护墙边的战场上。
　　现在这里没有非利士人。
　　父王的双眼紧紧盯着正和沙玛小声交谈着的大卫。
　　在我惊慌的时候，父王别过头，仅仅一瞬。
　　我松了口气。
　　神啊，千万别让我的猜测成为现实。
　　半夜，大卫突然来找我。
　　他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疲惫。
　　他一见到我就投入我的怀抱。
　　全身冰冷。
　　“约拿单，你父王……向我丢长矛，我逃出来。现在我该怎么办？”
　　——难道父王会因为嫉妒而杀死大卫？
　　难道真的有父王，大卫就不能存在？或者……相反？
　　不会的，不会的。
　　“父王也许是心情不好，他向你发脾气的时候，是不是刚做了噩梦？”
　　他点点头。
　　“是，他醒过来后我就开始唱歌，但是他突然向我仍长矛，还大吼大叫……”
　　“那你不用害怕，我父王的脾气一向那么差，如果还发生这种事你就先逃开再说，而且一定要告诉我。”
　　他点头，安静下来。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一点泪迹。
　　怎么又哭了？
　　我抚上他的脸，有点湿。
　　他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他的皮肤也很柔和。
　　他发现我的接近，有些退缩。
　　但是我没放开他。
　　我贴着他的前额，呼吸交错在一起，然后一致。我轻轻抚摩他的脸。他看着我，眼神迷离，很诱人。
　　我接近他的唇，他抖了一下，闭上眼睛。
　　我看着他，发现自己没有多大勇气拥有他。
　　有太多事让他苦恼，我不能让他更混乱。
　　而且如果有一天我们站在战场的两端，他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我□□出声，最后只是轻轻吻了他的脸颊。
　　他睁开眼睛，仍是不解的看着我。
　　“约拿单……刚才，是什么意思？”
　　他竟然不明白？
　　我有点想叫苦。“那个啊……是表示‘我喜欢你’的一种……方式。”
　　真庆幸我刚才没吻他，不然我怎么解释？
　　“是吗？”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可以对喜欢的人这么做？”
　　“……对，对。”
　　他突然用手捧住我的脸，柔软的双唇贴上我的脸颊，只一瞬间就结束了。
　　我呆在原地。
　　“约拿单，约拿单？”大卫叫我，我却没办法做出反应。
　　“我走了。”
　　呆呆地看着他打算离开，我才想起什么。
　　“大卫！”我几乎是大吼。
　　他吓了一跳，转身看着我。
　　“不准……不准对其他人这样，听到没有。”
　　想起他刚刚的动作，我背后直冒冷汗。如果他对谁都这样——就麻烦了。
　　“可是你说……”
　　“是‘最喜欢的人’——你最喜欢的是我吧？”
　　“……当然。”
　　他的脸又开始泛红了。
　　这种地方，应该是说他迟钝呢，还是可爱？
　　我真的拿他没办法。
　　
　　我陪父王处理国事，我大声读出书文，父王听着。但是他却时常走神，眼神晦暗。
　　门口传来一阵笑声，接着我的妹妹米甲跑进来，抱了我一下，然后坐在父王脚边。
　　他一定又来向父王讨礼物了。
　　父王很疼爱米甲，常给她礼物。
　　“父王，送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大卫，耶西之子。”
　　“什么？”父王瞪着她，我觉得他快要生气了。“你想要什么？”
　　米甲吓得后退了几步，才接着说：“我……我要和大卫结婚。”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激动。但米甲的话让我的心一下子抽紧，手中的文书滑落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小心观察父王的表现。
　　他喉咙深处传出压抑的吼声，手紧紧握拳，青筋毕露。就在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的时候，他笑了，抱住米甲。
　　“好，好，就依你，没问题。”
　　米甲回抱父王，兴高采烈地跑出去。
　　米甲走后，父王就看着窗外，脸色阴沉。
　　我只有满心不安，这件事不会这么结束。
　　当天父王就派使者去找大卫，我正和他在一起。
　　使者看到我微愣一下，接着向我行礼。
　　我看到他俯身时，长袍下的手中闪出一丝银光。
　　他拿这匕首！
　　我不动声色地靠近大卫。
　　使者提出米甲的婚约时，满头大汗，不停瞄向靠在大卫旁边的我。
　　我知道他不敢动手。
　　“大卫，怎么样？你愿意做我妹夫吗？”我故意大笑，拉着他喝酒，也邀请使者同席，他当然不敢，只能坐在下面。
　　我确定使者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就压低声音对大卫说：“拒绝他，听我的。”
　　我没有提到父王，但他的目光闪了一下，点点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竟因为他拒绝米甲而高兴。米甲不知道，我在和她争夺大卫，我不想他娶她。
　　大卫回复父王，说他地位卑微，配不上米甲。
　　父王不久又派使者来，要求他带回一百个非利士人的头，向民众证明他的能力，就把米甲嫁给他。
　　他还是拒绝了。
　　隔天我们外出骑马。回来时听到几个士兵在大声议论那天的事。
　　“大卫不肯当王的女婿，知道为什么吗？”
　　“公主不漂亮！”着话引起一阵大笑。
　　“笨蛋！有谁不知道米甲公主漂亮？虽然年纪还小，不过将来一定是个美人！就像约拿单王子！”
　　听到这里，大卫扬起笑容，朝我眨眼。
　　“约拿单，士兵们把你当美人呢。”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臭得不得了。
　　“大卫是不敢去取非利士人的头，他怕去了会被剥层皮。”
　　接下来一阵沉默。
　　大卫脸色苍白。
　　这些话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是有名的将领，在战场上也……”
　　“一个牧羊的！靠他的士兵流血流汗当上将领。他打败歌利亚用石头！而不是像一个勇士一样用剑！多可笑！”
　　大卫涨红了脸，蓝色的眼中闪出怒火。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我急忙赶上去，我明白他的自尊心不接受这个事实——他的士兵不信任他。
　　我不担心他大发脾气，如果是这样还好，但他一向内敛，我怕的是他会去非利士城邑，完成父王的要求。
　　父王本来就是想以米甲为诱饵，借非利士人之手杀死大卫。
　　他也应该明白，但现在我在他脸上只看到坚决。
　　“不要去，我求你，不要去。”
　　我拉住他，他抬头看我。
　　“那么你是要我默默受辱，成为全以色列的笑柄？”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是为了他好——
　　“对不起，约拿单。”
　　他揉了揉头发，冷静下来。
　　“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我一定平安回来，我发誓。”
　　我还能再说什么？
　　难道这一切早已注定了吗？
　　我一夜未眠，看着北方大道，只有一片黑暗。
　　我知道在这一片黑暗中有一束牵动我心的火焰正离我越来越远。
　　早晨我的副官以坦匆忙地找到我。
　　我坐在草地上看着他一脸惊慌。
　　“约拿单，昨晚有人看到大卫往非利士人的城邑去！他走了！”
　　我低下头。
　　“我知道。”
　　我知道，他回来时，将是米甲的丈夫，我的妹夫。
　　我感到以坦的手抚上我的肩膀，他轻声和我说话。
　　“怎么了？约拿单，你为什么哭？”
　　三天后，我听到城外欢呼雷动。
　　是大卫，他骑马领着一辆推车，上面有十个装满非利士人头颅的袋子。
　　所有以色列人都知道大卫取得的数目是王所要求的两倍。
　　传言纷飞。
　　大卫向非利士人攻击，杀死两百人，毫发未伤！
　　米甲穿上她最华丽的衣服，而我只能身着黑袍，我们去迎接大卫。
　　“大卫！”
　　米甲看到他就扑入他怀中，吻上他的脸颊。
　　他慌乱地推开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我。
　　我不说话，背转过身。
　　我听到米甲对他说话。
　　“大卫，大卫，你为什么发呆？去王宫吧，父王为你设宴洗尘。然后我们举行婚礼。”
　　我听到他轻声答应，被米甲拉这着离开。
　　婚礼上，大卫对米甲微笑，在众人的要求下吻她。
　　我躲在最偏僻灰暗的角落，躲开这美好的一幕。
　　以坦在我身边，看着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