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王记（一）》霖

2、第二章

　　非利士人拿下亚西加，在梭哥西边扎营。
　　父王率军出征。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用剑，长矛也很好。
　　父王一直让我跟着他作战，却从没有让我单独统率军队。
　　这让我觉得父亲还把我当孩子。
　　早上，我骑马外出，瞒着父王去探视非利士人的护墙。
　　护墙边有一小群羊正悠闲地吃着嫩草。
　　它们挡在路上，我不得不停下马。
　　太阳升起的方向升起一团沙尘。
　　我抽出剑，也许那是个非利士人。
　　我看见一团红色的火焰，就像是从太阳上降临的。
　　不久，他就出现离我不远的地方。
　　他只是一个少年，也许比我小几岁。那团火焰是他飘逸的红发。
　　“你是谁？”
　　他质问我，紧盯着我手中的剑，手上握着一把匕首。
　　“你是非利士人吗？”
　　我还是不开口，看着他染上怒火的蓝色眼睛。
　　至少我知道他是以色列人。
　　“那你就是我的敌人！”
　　他这样大叫着，冲上来扔出匕首。
　　我想不到他会这么快攻击我，只有躲闪。
　　匕首却相当精准，我落马了。
　　他拾起我掉落的剑，指向我的胸口。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什么人？”
　　我笑了，以最快的速度跳起来，击倒了他。
　　他一定以为我受伤了才这么松懈。
　　他倒在地上只轻轻□□了一下就咬住下唇怒视着我。
　　我收回剑，开口问他。“现在轮到我了，你叫什么？”
　　他扫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让我心中一颤——那种气势就像我父王。
　　“你杀了我吧。”
　　我怎么会杀一个对自己祖国如此忠诚的人呢？
　　我笑着向他伸出手。
　　“抱歉，我是约拿单，扫罗的儿子。”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身。
　　即使没有开始晨训，父王对我的迟延还是不高兴。
　　我则是小心地隐藏起脸上的红肿。
　　他的个性竟然那么强。我向他伸出手，结果被他一拳击倒在地。我真是要认输了。
　　后来他才想到什么，有些迟疑地问我。“你……是扫罗王的儿子？”
　　我勉强笑了笑，算是回答。
　　他白皙的脸上渐渐染上窘迫的红色。
　　“我……我……”
　　他站在那里，低下头苦恼地揉着红发。
　　“对不起……”他头低得更厉害，小声说了一句，就马上像到来时那样匆匆走了。
　　羊群也跟着他离开。最后空旷的护墙下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初升的太阳。
　　
　　我们袭击护墙时遇到了埋伏，损失了两百人。
　　接下来几天，战况依然吃紧。
　　父王开始作恶梦，有时他会满头大汗地惊醒。经常有大笑声从非利士营地传来，那是一个巨人的洪亮笑声，似乎在嘲笑我们。
　　父王私下向部属探问有谁认识会唱歌的人，他说像找一个人在晚上唱歌，伴他入眠。
　　那天我的侍卫沙玛去见父王。
　　“我知道一个会弹琴唱歌的人。”
　　“他是谁？”
　　“我最小的弟弟，他有一把六弦木琴。他叫大卫，还是个孩子，留在家里放羊。”
　　“……尽快带他来，沙玛。”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大卫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是个会弹琴唱歌的孩子。
　　第二天我晨训回来，就看到父王的营帐外围着不少看热闹的士兵。
　　然后我听到营帐里传来琴声和歌声。
　　那是少年的声音，饱满，温柔而纯净。
　　我不寂寞，神在此。
　　他的手在我肩上，话语在我耳中。
　　神是牧者，领我到
　　清水绿地。
　　他看顾我，保护我。
　　指我明路。
　　他的歌声让我想起我还是孩子时，美丽的母亲第一次带我进神殿时听到的圣歌。
　　我走过去，他的歌声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熟悉。
　　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我掀开帐幕，看到他火红的头发和惊讶的水蓝色眼睛。
　　歌声突然停了，笑容滑上我的嘴角。
　　耶西之子，大卫。
　　原来是他。
　　
　　大卫来了之后，除了晚上留在父王的营帐之外，很少接近这里。似乎在躲着我。有时候远远走过去，看到我在，就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
　　老实说这种情况让我既无奈又生气。
　　他真有这么怕我？还是我让他讨厌到看一眼也觉得受不？
　　我应该直接找他问清楚。
　　“大卫。”
　　我跟上他。他听到我的声音，没有停下来，反而越走越快。
　　奇怪了。
　　“大卫！”
　　我跑上前拦住他。“我这么让你讨厌吗？一听到我的声音你就跑？”
　　“……”
　　不肯说话？好。
　　“如果你真讨厌我你就直说，你只要说是或不是。如果是，那我绝对不会再碍着你，保证以后不出现在你视线范围之内。……大卫？”
　　他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才抬起头。
　　这是他第二次直视我，我发现他是个决不会说谎的人。凡说话都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我并不讨厌你。”
　　我觉得自己有点得寸进尺但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那你喜欢我吗？”
　　我希望他看我和别人不同。
　　“喜欢。”
　　他回答得很快，又马上低下头，这时候，他才真正像个孩子。
　　我忍不住笑了。
　　他听到我的笑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你知道吗，你的样子让我想起一种动物。啊！我没见过，不过从沙漠那边来的士兵向我描述过。那是一种大鸟，脖子很长，不会飞。你看，就像这样。”我举起手，作成鸟头的形状，将上臂向下。
　　“它们虽然高大但总是低着头，像这样。有时候甚至把头埋到沙子里……”我边说边笑。他好像还不明白，只是更加疑惑地看着我地手势。
　　“那种鸟的确很奇怪……”他又揉起头发来，这好像总是他困惑时用的姿势。
　　突然他放下手，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说我是……”
　　太好了，总算想到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那种鸟叫鸵·鸟！”
　　我边笑着边躲他的拳头，看着他涨红了脸。
　　那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除了在战场上。
　　有约拿单就有大卫。
　　
　　早晨，那巨人走出非利士营地，站在谷地中向我们高喊。
　　“找一个出来！找一个以色列人同我较量！”
　　因为他，我们的军队停止向以拉谷进攻。这个人实在可怕，高大强壮，一个人就杀死了五十个士兵。他来自迦特，名叫歌利亚。
　　每天早晚，他都会爬上南面的山崖叫嚣。
　　军营里有不少士兵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
　　我曾想去接受歌利亚的挑战，但父王为此罚我禁足。
　　父王虽然在白天仍旧保持王者的威严，但晚上却一再惊醒，每晚我都能听到父王营帐中传来大卫的歌声。
　　晚上我无法入睡，悄悄起身去父王的营帐。
　　我想见大卫，战事紧张，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了。
　　“大卫。”我尽量压低声音不吵醒父王。“大卫，我是约拿单。”
　　我听到营帐内传来一点细微的声音，也很轻。帐幕被无声地掀起，露出他白净的面孔。
　　“约拿单……王刚睡着，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找你的，出来说吧。”
　　他点头，小心地走出来，跟着我坐在营帐边。
　　我们都没有开口。他看着我，蓝色的眼睛在火把下闪着光。
　　我不敢看他，总觉得他的眼神在指责我。
　　“大卫……”我的喉咙发涩，毫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你……知道吗？非利士人歌利亚的事。”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坚定平稳，也很威严。
　　我又有了初次见他时那种感觉，现在他身边的我就像被责备的稚子。
　　“大卫，大卫，我曾想过接受他的挑战，但父王不让我去。”我为了摆脱这种感觉，又向他说了很多，但是他没有回应，低下头，一直沉默。
　　“你曾经不顾扫罗王的怒火，单独一人到非利士人的护墙下。那时你不害怕上百甚至上千非利士人。现在如果你连一个非利士人都害怕的话，又怎么对付一千个非利士人？”
　　他的话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打击。我低下头，也许我是在害怕，我才找借口。在白天云淡风清的我算什么呢？算什么呢？
　　“大卫……”我叫着他的名字，声音有些哽咽，我想我快哭了。“别责备我了。”
　　我感觉到他纤细的手指抚过我的黑发。他的手在发抖。我转过头，才发现他已经哭了。
　　“约拿单，对不起，对不起。”
　　“我甚至无法上战场，又有什么资格责备你？”
　　这时他是平常的大卫，会唱歌，很倔强又很温和。
　　我所爱的大卫。
　　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爱他。
　　我把头靠在他的腿上，很冷，很冷，很疲倦。
　　“大卫，为我唱歌好吗？我累了。”
　　他沉默，没有弹琴，接着为我唱歌。他的声音在无尽的夜空中回荡，很悲伤。
　　我不寂寞，神在此。
　　赐我力量，为我歌唱。
　　虽然我走过死亡之谷，
　　我不害怕，我不哭泣。
　　我赞美你，我的神，我的王，
　　永远永远——
　　“大卫，……我爱你。”
　　在睡去前，我在他的歌声中，轻声对他说。
　　
　　我醒来时，已经正午。我睡在父王营帐边柔软的草地上，身上是大卫的披风。
　　大卫去了哪里？
　　非利士人的护墙边响起战鼓和号角。
　　有人接受歌利亚的挑战吗？是谁？
　　我站起身，走向战场。
　　我看见巨人爬上谷地南边的山坡，后面跟随着一个仆人吃力地抬着主人的装备。
　　歌利亚仍旧站上一块巨石，仰头长啸。
　　“找一个以色列人和我较量！”
　　我看向北边的山谷平原，想看看我们的战士。
　　映入眼帘的红发让我几乎失去呼吸。
　　大卫！
　　为什么是大卫？
　　我在山坡上找到父王。
　　“父亲！为什么大卫在战场上？”
　　父王没有看我，他盯着大卫的身影，眼光闪烁不定。
　　“为什么他在战场上？”
　　“大卫自己想和巨人较量，约拿单。”
　　“为什么你不阻止他？”
　　父王转过头，严正地看着我。
　　“我试过了，但他对我说全以色列的战士都因一个人而消沉，他不是。”
　　我只有沉默。
　　希望神保佑你，大卫。
　　我看向他，他在那里，似乎不太在意那个非利士人。只在河边拣选石头，放进腰袋，他的匕首不在身上。
　　他的匕首呢？
　　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际，触到金属的质感。
　　他竟然把匕首落在我身上了！
　　我知道他用匕首有多熟练，这样他不是失去了最好的助力吗？
　　我心跳得厉害，手脚发冷。
　　即使现在我想把匕首送过去也来不及了。
　　大卫，你一定要平安。
　　歌利亚看到他了。
　　巨人的脸色变得暗沉，他开始怒吼。
　　“什么！你当我是狗吗？所以你用那东西对付我？”
　　他冲过去，举起粗大的长矛。
　　“我要把你的肉丢给野兽吃！”
　　“大卫！”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似乎听到了，看向山坡。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满光彩。
　　他没看到我，又转过头，慢慢走向歌利亚。
　　我看见他从腰袋里拿出一颗石子，放在弹弓上。
　　只是一个男孩！歌利亚愣住了，再次怒吼出声冲下山坡挥舞着长矛，直逼大卫。
　　父王动也不动，和巨人一样一语不发。他的眼神是黑暗的，充满杀意。
　　我颤抖了一下，因为父王的杀意。
　　我不知道那是对歌利亚的还是对大卫的。
　　才一个晚上，一切都变了。不仅是大卫，连父王，似乎也不再是那个慈爱宽容的父王了。
　　这时我听到一片欢呼。
　　一颗石头从大卫手中的弹弓飞出，击中了歌利亚的头。
　　他突然慢下来，转向旁边，好像要问问题似的。接着像一颗大树一样向后倒下。
　　大卫走过去，从他手里取得长剑，高高举起，全力砍下。剑刃穿透骨肉，割下了歌利亚的头。
　　父王笑了，他脸上的阴暗终于散去，我也舒了口气。
　　大卫提着歌利亚的头回来，巨人额头正中心有一个小圆洞。
　　我们追击逃跑的非利士人，收回了加特。
　　我跑去迎接大卫。他正被一些士兵围着，没有笑容，脸色苍白。
　　“大卫！”我叫他。
　　他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
　　我还没弄清楚，他已经抱住了我。
　　他的脸贴着我的胸口，呼吸很急促。
　　我发现我们都抖得很厉害。
　　“我很害怕。”他轻轻开口，我尽力才听清楚。
　　“我吓坏了，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巨人手上。约拿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总是听到你在叫我……”
　　“我是在叫你，我也吓坏了，大卫，你差点把我吓死。”
　　我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再安抚他。
　　“我赢了？”
　　“你赢了，大卫，你赢了。”
　　“太好了，我赢了。”
　　他赢了，然而好像才刚从我口中得到这个事实。他抬起头，终于笑了。
　　我看见他带着灿烂笑意的双眼里映着我的影子。
　　我想吻他。
　　晚上，父王召见大卫。
　　“耶西之子大卫。”他说，“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副官，和我一起作战。将来你若像今天一样英勇，我就让你统帅军队。”
　　士兵们举杯向他欢呼。
　　我向他微笑，递给他一杯酒。
　　那年他十六岁，我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