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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叁拾陆 江户闲事(中) ...


  •   “哎呀,你是吃不惯吗?”冲田看着她怪异的握筷子的姿势问。

      玛丽在大半碗面汤里抬起头,嘴角沾着汤汁,神色窘迫。从一开始,她就在和面作战,其艰难尤甚于无视他人的眼光。

      “不是这样拿筷子的。”冲田好笑地低语。他看到她紧紧地攥着筷子,掌心捏成一个拳头。面在筷子上绕了几圈挑起,然后低着头,凑近了吃,一不小心就会滑落回碗里,溅起汤汁。

      “来,稍微张开一点……拇指,哦,就是这手指头要放这,这一根呢,要放那……对啦!嗯,就像我这样……哎哎,不要太用力……”他温言软语地教着她,好像在教一个小小孩童如何学会用筷子。

      可惜,并不尽如人意。

      “扑通……”好不容易夹起的一根面条,颤颤巍巍地,还没送进嘴里,又给掉回去了。

      玛丽脸色通红,憋了股劲,愤恨地说:“再来!”

      冲田拍了拍她的头,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亲昵姿态,鼓励她:“已经很厉害了!左之助吃饭连手都用上了。”

      “为什么?”

      “因为他总是恨不得自己能多生出几只手,这样可以吃得更多。”冲田慢悠悠地回答。

      “你是在嘲笑我吃面和他一样难看吗?”玛丽有点不高兴了。

      “啊?”冲田一愣,再看玛丽皱起的眉头,赶紧答道,“没有啦,再没有人吃相比左之助难看了。”

      到最后,那一大碗面,还是大半进了冲田的肚子里。玛丽则对着惊诧得下巴快合不上的面摊大叔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夹了两筷子面放进嘴里,幸福地轻嚼了两口,一把抱住冲田的手臂,得意地说:“我办到了。”

      冲田想笑,可是小胃口的他一下子吃了几乎两碗的面,难受得怎么也笑不出来了。他只能哀哀地叹气:“早知道买一碗就可以了啊。”

      “吃不完就不要吃嘛。”玛丽很不解。

      冲田却认真起来了:“武士,当惜一饭一粥,任何一点点食物都是别人的心血。所以……”他放下筷子,双手合十,礼貌地对大叔说:“太感谢啦,非常美味。”

      虽然不是太明白,但玛丽还是学着他的样子,也说:“谢谢,好吃!”

      卖面的大叔名叫纲六郎,一直好好地活到了明治四十年,算是相当长寿的老人了。但只有一件事常常让人感到费解,就是他有时喝了点小酒便会提起昔年的一段奇事,说曾有一个不知名的年轻武士带了个外国女子光顾过他的面摊。

      “那可是元治还是庆应年的事了,不像现在,洋人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被请进府邸里和我们的华族老爷们吃饭。”

      “哎哟,是您眼花了吧?”

      “怎么可能?那可是大白天!要是晚上叫我撞见了,准以为是看到了百鬼夜行呢。不过啊,心里可真是吓坏了,心想啊要是给攘夷志士们知道了,我的小面摊说不定也会遭殃。那天以后我就换了个地方卖面,也再也没见过他们。”

      “去过的武士老爷们和洋夷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这种事真是太异想天开了……哎,我看啊您还不如去给吉川团八郎编个能剧好了。”

      “哎,我说的可是真的,赌上我纲六郎这一把的岁数。要不是那女子的容貌打扮,两人还真像一对恩爱夫妻。”

      “若是现在,才有可能吧……”

      “所以说啊,时代啊时代,都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年近百岁的老人呷了口酒,惬意地叹息了一声。

      那已经是一个连町巷平民都知道“时代”这样一个词的时代了。而从前坐在路边吃二八荞麦面的人们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此刻还是先回到日本文久四年的神无月,故事里的主人公冲田总司正带着他的西洋女孩慢腾腾地走在一条狭长的街道上,两边都是黑色的木板建起的小屋,和白色的纸窗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是白天,挂在屋檐下写着精致日本文字的灯笼还没有亮起,可是一声盖过一声的吆喝却清晰地传来,回音和木屐踩踏声汇合在一起,透过散发着花香的枝桠,在他们静谧的心中飘荡。

      “喏,狐狸糖,慢点吃,别沾到头发上了。”冲田一边帮她把金色的卷发捋到耳朵后面,一边温柔地说。手指碰过那柔软的耳垂,忍不住好奇地捏了捏。

      玛丽舔了舔那小小的狐狸般模样的糖人,想起刚刚那个屁/股后面装了个大尾巴的小贩,觉得很不可思议。

      冲田轻揉着她的耳垂,耐心地和她说:“啊,那人啊,他跳的是狐狸舞啦。如果你买了他的糖果,他就会跳给你看。好吃吗?”

      “嗯,好甜。”

      “当然啦,麦芽糖做的。小时候看祭典,人太多了,近藤先生就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怕我和他走丢了。看到有人卖狐狸糖,心里明明很想吃的,就是不敢说出来,使劲地咽口水。然后,近藤先生就会突然说,他也想吃了,可是买的两根都进了我肚子里了。”冲田的眼睛亮晶晶的,说着说着眼底都露出了诚挚的笑意。

      “他人真好。”

      “是呀,他就是我的兄长一般的人物。从小我就跟在他和土方先生身后,希望自己以后可以像他们那样变成了不起的男子汉。”

      “你已经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了。”玛丽微笑道。

      “哎呀,”冲田害羞地摆摆手,吐了吐舌头,说,“不行,不行,我离他们还很远,只要跟在他们身后就可以了。”

      “可是,你也可以走在他们前面,做你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冲田有些疑惑,随后大笑,“我幼时身体不好,姐姐曾经想让我侍奉神明消除恶疾,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但是当时的道场场主周助师傅却说,宗次郎天生就应该练剑,高超的剑术连邪灵都不敢近身,我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原本就没有任何差别。我从来不会去想那些事,可是只有一件事我一直很肯定,我要和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站在一起。”

      玛丽听着他的话,一颗心低低地沉了下去,嘴边的甜味也变得有些怪异。她无法理解冲田的信念,尤其听见他说:“他们不仅是我的兄长,而且也是我的主大将。组头讨死,组众从死,很自豪吧?”

      玛丽只觉得背上阵阵发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冲田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扶住她,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走累了?”

      “为什么要死呢?活着多好,死了就见不到我了。”她的声音太低,迅速地被远处沙沙走来的脚步声吞没。再看,是一队诵经的僧侣,头戴蓑帽,缁衣草鞋,目不斜视。

      冲田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僧侣们齐整的吟唱上了,听不见玛丽那声如琴弦断裂般急促的叹息。等他回过神来,玛丽已经走在了他前面了。他急急地去追,却只看到被下午的日光拉得很长的她的影子正在迅速地离自己远去。冲田一愣,又回头看看那些走过的僧侣,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刚刚佛音仿佛只是自己刹那的幻觉,空余淡淡的檀香味。

      而这町巷里的风终究是会一如从前地吹下去的,无论走过的人换了多少面容和装扮,身着鲜艳服饰,挑着醒目招牌的行商走贩们也依旧日复一日地扯着抑扬顿挫的声调吸引过往的客人。简陋的长屋里断断续续地传来破碎的三味线声,终年不绝,想必又是哪个町家的女孩子为了能被选去武家奉公,勤苦地学习着风雅的技能。

      一切从未改变,却什么都在变。二十岁的冲田摇摇头,甩开脚,轻而易举地追上来那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少女。

      “哎,等我呀。”他腼腆地点了点她的肩膀。

      “不等。”玛丽板起了脸。

      “等等嘛……”他孩子气地拉长了声调,手指又点了两下。

      “不想理你。”

      “哎,”他皱起了眉头,很苦恼,抓了抓头,然后眼睛一亮,拍手笑道,“那我带你去买东西!”

      “不要你们的东西!”

      “是好东西哟。”冲田笑得很爽朗,眼角弯弯的,一口洁白的牙齿全露出来了,那样子可爱得连玛丽都舍不得再生他的气了。

      她任凭他拉着她的手穿梭在江户的巷子里,走得飞快。虽然有街道,可是人潮涌动,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无法正大光明地一起出现。她的手心紧张得出了汗,男孩子青草般的香味一直萦绕在她的鼻尖,以后的数十年里都无法忘怀这一天的事。

      她想,他的手很温暖。

      他也想,她的手可真柔软。

      冲田对吉川町这一带十分熟悉,是位于两国广小路路口的繁华地段,除了主道外,还有穿插着许多幽僻的巷陌,如大树横生的枝节,而早于文化年间就兴起的所谓的“三十八文店”林立于此,小间物琳琅满目,仿若盛开在枝梢上的繁花般俏丽。

      冲田很喜欢这里,使劲地嗅了嗅,好像还能闻到当年烤红薯的香味。那时他不过十一二岁,跟着当时还在做药贩的土方岁三出来见识世面。土方尽管极不情愿,但无奈冲田狡黠地先哀求过了一向较为心软的近藤勇,只好答应了下来。卖药只是一个幌子,土方在吉川町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和那女人幽会的时候,他便扔了四文钱给兴奋得东张西望的冲田,让他自己去买个烤红薯边啃边乖乖坐在路口等他回来。

      他一去就是两个时辰。待他姗姗归来时,就望见冲田不满地撅嘴,发红的眼眶里打转着几乎要掉出来的泪水,人却真的听话地一直坐在他指定的地方,寸步未离。

      土方难得放低了姿态想和他说上几句,冲田头一转,赌气不理睬他。

      “哎,我带你去买东西吧,想要什么自己拿,”土方眯着细长的眼睛,用力拍了拍他尚还稚嫩的肩膀,大步走开,边走边说,“再生气就什么都不买了。”

      他把冲田带到了这里来,长长的街道上井然有序地摆着摊,卖烘焙茶的、枕头的、簪子的、胭脂的、旧衣服的都有,还有人摆摊专门鉴别刀剑,甚至西洋来的眼镜啦、擤鼻涕的纸袋啦、图案生动的纸烟盒啦、房闱之内的蚊帐啦,都有得卖。各个商贩们卯足了劲,比着嗓门大喊:“三十八文,只要三十八文,每样三十八文咯……”毕竟只是个天真贪玩的孩子,冲田欢呼雀跃地挑拣了几样喜欢的玩具后,便心满意足地把坐在街头苦等土方两个时辰这样的恨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回想着近十年前的往事,二十岁的冲田总司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在笑什么?”玛丽摇了摇他的手臂。

      冲田笑着说:“没事,我带你来买东西,想要什么就自己拿吧。”

      在这些“三十八文店”里,有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棒手振”,也有开起了店铺的“小间物屋”。玛丽走进一个小铺里,拿了把纸扇细细地把玩,然后又瞥见一边挂成一排的足袋。正要伸手摸,冲田凑到她耳边低语:“哎,这是穿在木屐里的。”

      冲田指了个刘海剪得齐平的和服玩偶,对玛丽说:“真可爱呀。买这个,要不要?”

      玛丽盯着那玩偶被涂画得惨白的脸,手一抖,赶紧低头看起了布料。

      和之前一样,人们都对他们投以诧异的目光,可商人到底就是商人。在冲田手指间绕起了一串银钱脆生生地转动后,店主立刻换上讨好的笑容,语气也不再那么生硬了。

      冲田兴高采烈地拉着玛丽到处看:“这个镜子……梳子也来一把吧……再买个陀螺,我教你怎么玩……啊,店家,你这有高丽货吗?都拿出来吧……”

      “太多了……”直到玛丽忍不住出声制止他。

      “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有俸禄了呢,”冲田骄傲地说,一边拿起一支玳瑁簪子别在了她金色的头发上,看着格外别致,“很好看呀。买吧买吧,买了就不生气了。”

      “宗次郎……”玛丽轻声地叫唤着他。

      “哎?”

      “没什么,就想这么叫叫你。”

      ***

      “宗次郎……”

      “哎?”

      近十年前的那个夏夜,坐在庭院里,紫阳花和龙胆开在檐廊边,近藤勇喝着酒,大笑着问:“阿岁这次可真是太不厚道了,你就这么轻易原谅他啦?”

      冲田低头玩着他的陀螺,旁边还堆着一堆玩具,闻言抬起头,笑得更加灿烂:“我也让他花了不少钱呐,想想就解气了。”

      “哎,所以说果然是个孩子呢。”近藤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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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叁拾陆 江户闲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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